四年有多久?久到足以改變一切。四年又很短,短到不足以放下一切。對一個人是日新月異,對另一個人是滄海桑田。蔣危把揚空的煙紙揉起來,夾在指縫裏,臉埋進掌心,一點點汲取煙草的味道。“你那時候申請調回京,原來是為這個。”陸則洲歎了口氣,目光動了動,似乎一瞬間想起了什麽,突然拿出手機開始發消息。“你幹什麽?”蔣危回頭盯著他。“我想起一件事,”陸則洲飛快地點著屏幕,“我記得所裏要求兩人組隊申請,是為了更好處理性衝動問題,盡可能讓誌願者自由選擇的配偶,但當時符合條件的女兵、女警數量遠遠不夠,所以有很多人都找了男搭檔,然後申請大量的抑製藥劑,生活中各過各的……找到了。”陸則洲把手機拿起來,往下滑動,一條一條給蔣危看支出記錄:“三兒離開基地的兩年半,一共向所裏申請了730支抑製藥劑,按照藥劑需求規律來算,這個量足夠他用三年的,也就是……完全度過不可自控的三年危險期,在那以後隻用按月領取。”蔣危盯著手機屏,喉結上下滑動,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他倆沒好上,很可能就是表麵情侶,你……你們第一次的時候,沒有感覺嗎?”蔣危小小地慚愧了一下,當時光顧著生氣了,根本沒往這方麵想。他拿過陸則洲的手機仔細看,看完了把屏一關,拋回去。“哎,老二。”陸則洲輕輕踢他,“你到底幹沒幹那事?是就坦白認錯,大不了給死者家屬多賠點,不是也別逞英雄,什麽都往身上攬,等三兒醒了好好解釋一下。”蔣危低頭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解釋不了,我沒做錯。”他直起身把衣領整理好,走到搶救室門口,似乎想推門看一看裏麵的情形,手在門把上搭了一會兒又收回來,揣進兜裏,身子微微後傾靠到牆上。然後很輕很慢地歎了一口氣。第21章 莊恢複意識的時候,正逢日落京城,下午五點的霞光從窗戶灑進來,落在半邊臉上,光並不強烈,有一種暖融融的熏蒸感,溫和旖旎。他沒有睜眼,仍舊維持著平躺的姿勢,病房外刻意壓低的對話飄進耳朵。“……後續調血直接拿不用上報,從醫院報批太慢了,申請表電子版傳給我,我給你批。”“不走流程你怕丟官帽,人出了事我讓你丟腦袋。”“監控你們醫院有幾個人看過了?”站在外間的跟蔣危說話的那人,應該是醫院一個領導,猶豫了片刻道:“首長,咱們這行,說句難聽的,看這個就跟看解剖圖沒兩樣,回頭就忘了,您別往心裏去……要說還有誰,就是西城那個賀警官,當時是他辨認的。”“把人給我帶過來。”莊忽然睜開眼,準確地捕捉到攝像頭的位置,低聲喊道:“夠了!”攝像頭連通著看護室的電子屏,短暫的沉默後,蔣危很快推門進來,看到莊醒了他第一反應要撲到床頭,又猛然想起監控的事,腿腳僵了一下,最後有點局促地站在了門口。“鬧完了?夠了嗎?夠了就閉嘴!”莊微微偏過頭,臉埋在雪白的枕頭裏冷冷看著他,“除了亂發火遷怒人,你還有點別的事幹嗎?”醫院的院長也跟進來了,看到莊有些尷尬地別開臉,院長什麽都沒說,但隻要一個眼神就能猜到他在想什麽,莊臉色更加難看,那種在權勢強壓下小心隱藏著異樣的目光,隱晦而又帶著鋒刃,像在看那些高官的情人,讓他如芒在背。蔣危遞水過來的時候,莊直接將水杯摔在了地上。蔣危當著外人被落了麵子,臉色變了變,什麽也沒說在床前坐了下來。凳子擺的位置離床有一段距離,他看著莊的臉色,輕輕把凳子往前拖拖,再拖拖,直到離床隻有一步之遙。他還想再往前,甚至想坐到床上去,目光在床沿逡巡著尋找空地,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蔣危立刻停下,呆在一步外的位置不敢動了。莊手腕上裹著紗布,搭在發熱墊上,輸液管沿著蒼白的手臂繞了一圈一圈,在兩人之間小幅度晃蕩。蔣危想摸摸他的手,問他疼不疼,又覺得問什麽都不如自己割開動脈感受一下,最後他把手伸到床沿,摸了摸堆在莊手邊的被子:“頭暈不暈,有什麽不舒服嗎,跟醫生說一下。”莊什麽也沒說,默了半分鍾,有些厭倦地轉過去,合上了眼。蔣危從他這得不到回應,就轉頭去看監護儀的數據,確然沒有生命危險,於是打個手勢讓院長出去,起身關了監控探頭,然後又走回床前坐下。他低頭想了很久,潛意識裏不願提視頻的事,又覺得應該解釋一下,讓莊安心,半晌開口道:“開攝像頭是醫生要隨時觀察情況,你別怕,我關掉了。昨天晚上的監控也洗了,我親自盯著洗的,隻有醫院這些人看過,誰敢說出去……”莊聞言掀起眼皮,用並不意外的目光看著他,淡淡道:“說出去你就怎樣?挖人眼珠子,還是送他去槍斃?”蔣危一時語塞。“法治社會了,那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亡羊補牢的玩具,權力的一次任性,落在一個家庭頭上是什麽樣的災難你想過嗎?”莊輕輕歎了一口氣,隔著被子把他的手推下去。蔣危已經做好了冷戰的準備,大概沒想到莊還願意跟自己說話,也是第一次聽他說這麽多字,用那種平和、商量的語氣,就像小時候教育他不能天天考30分的口吻一樣。他抱著自己的手有些不知所措,那上麵似乎還留有莊手指的餘溫,讓他說話都不利索了:“那你好好休息,手別亂動……我先出去了。”病房門哢噠一聲關上。蔣危靠著牆,被貼著冰冷的瓷磚,有些愣怔地盯住頭頂的節能燈看,燈光白亮白亮的有些刺眼,看了一會兒他就覺得眼球酸脹,有種想流淚的衝動。他感覺有很多話想問莊,問他和周師兄的關係,問莊是不是恨透了他,會不會每天都想讓他去死,有沒有後悔認識自己這個人,後悔對他好嗎,或者……有過一點點喜歡嗎。他也想去道歉,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想跟莊說我以後不犯渾了,我一定學著好好對你,又覺得那種保證毫無說服力。在走廊站了很久,他抹了把臉,轉身往停車場走去。*莊睡了小半個鍾頭,他睡得很淺,有一點動靜很快就醒了。醒來的時候窗外飄起了紛紛暮雪。那是北京今冬的第一場雪,雪花被風吹著,沙沙簌簌的聲音,在窗台上鋪了細密一層。他看了一會兒雪,突然意識到什麽轉過頭,病房門上那一方長方形的玻璃窗外,蔣危懷裏抱著他的狗,四顆眼珠子齊齊看著裏頭。一人一狗腦袋上下摞著,貼在玻璃上,嗬出一片白霧,西米露雪白的毛發圍了一灘。見他回頭,蔣危輕輕推開門,西米露立刻順著門縫跑進來,繞著病床轉了兩圈,前爪往板凳上一搭就要往床上躥,被蔣危一把提住後頸,輕輕放在了床尾。成年雪橇犬的分量不輕,一上床就把被褥壓下去一個窩,莊輕輕動了一下,腿在狗肚子下麵找了個舒服保暖的姿勢,沒有說什麽。蔣危立刻羨慕不已地看著西米露。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他混得確實不如一隻狗。蔣危把手裏提的兩個袋子放在床頭櫃上,從紙袋子裏取出洗好的襯衣,給莊放在床頭,然後把飯盒拿出來,輕聲說:“我給你提了碗粥,起來喝點吧。”莊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蔣危連忙給他腰後麵塞了個枕頭。屋裏靜得能聽見雪抖落樹葉的聲音,蔣危一手端著粥盒,一手攥著勺子,有些舍不得遞出去:“我……我喂你。”莊立刻看著他,看了一會兒,默不作聲地往被子裏滑。“哎,別別別。”他趕緊從凳子上站起來,拉開病床上吃飯的小桌板,把粥和勺子放上去擺好,勺子撥到左手邊,“你喝吧,我就在這看看,不吵著你。”莊這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喝起來。喝粥的時間安靜而漫長,莊喝完了一碗,轉身又躺回去,蔣危看了他半天,見他沒有挽回自己的意思,有些遺憾地起身收拾桌子。他把垃圾裝進袋子,到底是沒忍住,湊過去在莊耳朵上輕輕親了一口,這才轉身出去。第22章 莊住院的第三天,賀延偷摸跑過來探望。賀延坐輪椅,受傷那條腿上了夾板,裹成粽子高高翹著,一路從普通病房到vip病房,被風吹得半條小腿快要血液凝固。來的時候莊就坐在病床上,病房暖氣開得很足,他隻穿一件單薄的襯衣,陽光照進來時能透見腰身的弧度,細如一尺窄月,水波紋的玻璃把他的身影襯托得格外清瘦,風時而吹起淡藍色的窗簾,露出簷台上堆積的新雪,和莊的膚色一樣白。賀延在門外看了好久,躊躇著不敢敲門,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莊長得好看,文化課成績好,實戰比賽年年奪冠,還能玩樂器來個文藝的,校裏搞什麽活動都愛拉他去充牌麵,上學的時候賀延就經常遠遠地看他。那種建立在仰慕與崇拜之上的形象,在賀延看過視頻之後,忽然就變得柔軟起來,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異樣感覺。就這麽看了幾分鍾,最後是西米露發現了他。狗子一下躥到莊懷裏,踩著光滑的被子,尾巴來回搖,伸出粉舌頭去舔它主人的耳廓。莊被狗舔得煩了,抬頭看了一眼,就看到門外的人,然後動作微微停在了原處,那目光說不上來是冷靜還是冷淡。片刻後他說:“進來吧。”然後把手機擱在了枕頭邊。賀延進去,看見莊在玩2048.他傷在右手手腕,那十根靈活漂亮的手指完全暴殄天物,鋼琴電腦遊戲短期內一概不能碰了,傷好之後也得複健很長一段時間,這幾天他就靠這個小遊戲打發光陰。賀延轉著輪椅一直走到床邊,期期艾艾地說了句:“哥,我來看看你。”莊淡淡地應了一聲,就把臉轉向窗去,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飛雪,賀延以為他下一秒就要下逐客令,嚇得趕緊把狗子提起來,口不擇言道:“哥你……你不用招呼我,你就當我是他兄弟,我倆玩,小時候我在農村給爺爺養狗,我還能學狗叫呢,學得可像了。”西米露對此顯得很抗拒,不安地扭動著身子,賀延趕緊順毛摸它的後背,把狗四個爪子牢牢按在懷裏,跟他對著叫。學狗叫的戰術成功迷惑到了西米露,稀裏糊塗的,兩人很快就玩到一塊兒去了。病房裏難得這麽熱鬧,一人一狗折騰得遍地是狗毛,期間有好幾個護士經過門口探頭看,賀延都笑著跟人家打招呼,一笑起來露出標準的八顆白牙。莊也很少見西米露玩得這麽開心,雪橇犬精力旺盛,性格愛熱鬧,需要主人經常陪著,但家裏兩個人每次見麵不是冷戰就是吵架,如果遲早有一個被逼瘋,莊毫不懷疑最先瘋的是狗。賀延是個待不住的性子,一邊逗狗,一邊沒話找話:“哥,別看我負傷,這次行動可是圓滿完成了。那天局裏幾個頭來看你,走的時候還專門誇了我兩句呢。”莊的目光很柔和地追著西米露,隨口問:“怎麽誇的?”“部委給的死命令就兩點,一是要抓住人,二是不能見血。”賀延故意模仿領導說話的樣子,有點得意地說,“那個嫌疑人,給我腿上來了一下,自己也老糊塗給手榴彈炸蒙圈兒,我就使出一招轉身背摔,忍得一時痛,直接給他拷上了!”賀延說得繪聲繪色,還演示著自己抓人的動作,西米露在他腿上站不穩險些滑下去。莊伸手托了一把,唇邊勾起一個很淺的笑,西米露又興奮得搖著尾巴,直往他掌心裏拱。賀延也跟西米露一樣傻乎乎衝著他笑,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師哥,其實你跟……你們挺配的。”莊臉上那點寡淡的笑意瞬間就消散了。賀延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話題開了個頭,又不能移開,隻好硬著頭皮往下說:“21世紀了,現在這樣的男男女女一抓一大把,喜歡男的女的都沒錯,蔣處他……他對你挺好的,這次多虧他動用自己的權限,才能拿到血漿。”莊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投落一片陰影,從賀延的角度看過去,無法辨別他眼裏是否有難堪或慍怒的情緒,隻聽他說:“從哪裏拿的?”賀延猶豫了一下,如實道:“蔣處調了507所的實驗用血。”莊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麽,片刻後他拿起手機開始玩遊戲。這個動作讓他顯露出幾分慵懶,略長的頭發垂到耳朵,黑與白的對比格外分明,沿著純黑的碎發往下,甚至能看到敞開的衣領裏一點鎖骨,賀延略怔了一瞬,很快移開視線,抱起西米露放在腿上逗著玩。莊很快結束了一局遊戲,靠在床頭靜靜地看他們打鬧,目光卻很空洞,像是在思考別的什麽,過了一會兒,他又抬頭望向門。蔣危站在門口,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回來的,臉色陰沉得可怕。看到莊朝這邊看,蔣危也不等了,直接踢開門進來,把打包好的羊湯撂在床頭櫃上,力道有些重。他進門以後就死死盯著賀延,背脊緊繃,讓人總感覺下一秒就要一腳踹上去,過了好半天才回過頭,目光落在莊身上,用一種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語氣緩緩地說:“吃飯吧。”“那,哥……我先走了啊,你慢慢吃。”賀延看見蔣危就跟兔子見了狼一樣,慌得眼神直飄,趕緊把狗放下轉著輪椅跑了。等人走遠了,蔣危扳過西米露的腦袋,像看自家一根棒棒糖就能騙走的傻兒子,捏住薩摩的耳朵拽了拽,陰著臉甩了一句:“學狗叫就能哄你開心了?”莊點著手機屏頭都沒抬:“你也可以學他。”蔣危猶豫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個建議,過一會兒說:“……老子才不學,這我兒子。”“那好,請你帶你兒子去洗個澡。”莊發了一條短信,把手機關掉放在枕頭下麵,拉起被子,背朝他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