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劉強本來可以說點什麽,比如手機放在兜裏,錄音不清楚,亦或是他所處的環境過於狹窄,周圍人太多,無法清晰地捕捉警笛聲之類的。但他本來就心虛又慌亂,他不想被李玲華懷疑,所以趕鴨子上架似地來作證,現在被人當場拆穿,嚇得直接忘詞了。李玲華臉色比劉強還要灰敗兩分,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著劉強的背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合議庭互相耳語了幾句,決定暫時休庭,對證據進行調查核實。劉強被他們隔離處理,李玲華在屋裏一刻都待不下去,猛然站起身來,攥著她手裏的小盒子快步從後門離開了。蔣衡站起身來,緊隨其後追了出去。紀堯心還怦怦直跳,他摸了摸心口,心有餘悸地歎了口氣。“沒事了。”王濤安慰道:“證人偽造證據,證言的真實性也會被一並抹消,不出意外應該不會敗訴了。”“他為什麽要偽造證據。”紀堯說:“李玲華也不是想要賠償。”“人是很複雜的,當有了實在不想失去的東西時,就會為此鋌而走險。”王濤說:“劉強整個人都依附著李玲華活著,如果讓李玲華知道他故意延誤李文的搶救時間,李玲華不會放過他的。他是架住了,不得不這麽幹。”紀堯歎了口氣,隻覺得從來沒這麽心累過。“我出去透透氣。”紀堯說。“你去吧。”王濤說:“我在這邊等消息。”紀堯從後門離開法庭,他本想隨便在走廊上站站,可一出門就聽見隔壁有動靜。他掃了一眼,發現隔壁休息室的門沒關嚴,李玲華正捧著懷裏的東西嚎啕大哭,蔣衡站在她旁邊,給她遞了張紙巾。“我沒想到,他真的這麽狠心。”李玲華悲戚道:“我以為,他最多也就是想要錢,我沒想到他真的能忍心見死不救,看著小文去死那是他親兒子啊!”就在十分鍾之前,李玲華甚至還抱有著僥幸心理,可現在,她已經沒法對眼前的事實視而不見了。在此之前,她那麽堅決地一遍遍從劉強口中逼問情況的時候,或許心裏也早有預感,隻是她不能也不敢相信,曾經朝夕相對的枕邊人原來真的有這麽心狠。“他沒有參與事實謀殺,應該是沒有那個膽子。”蔣衡客觀地說:“他應該是一念之差,借這個機會刻意隱瞞了病情信息,想延誤治療。如果成功了,他沒有親手殺人,失敗了,他也沒損失什麽。”李玲華哭得妝都花了,她眼睛通紅,手指痙攣地陷進盒子裏。“那有辦法讓他付出代價嗎?他這能算幫凶殺人嗎?”李玲華說:“我的小文不能白死,不能他說不是故意的就算了。”蔣衡又遞給她一張紙巾,語氣很溫和:“我知道,您放心。”合議庭很快商榷出結果,事發當天的老舊城區大火是大新聞,當時在本地熱搜上掛了好幾天,隻要根據時間和監控攝像一核對,很容易得出結果。劉強偽造證據是事實,於是證言也一並作廢,根據疑罪從無的原則和poct結果,法庭最終將此次醫療糾紛定性為意外事件。後半場時,李玲華全程情緒低落,她終於發現了真凶另有其人,於是不再緊咬著紀堯不放,很痛快地表達了不再上訴的意願。庭審結束後,蔣衡和李南送李玲華離開,紀堯在王濤的陪同下去辦解除取保候審的手續,又多折騰了一個小時,出門時天都黑了。說來好笑,明明隻是上了次庭,結果再出門時,紀堯居然也感受到了一種“重新做人”的輕鬆。他站在法院門口的台階上,忍不住伸了個懶腰。王濤落後他一步從法院裏出來,見狀忍不住樂了:“心情好了?”“好了。”紀堯笑著說:“可算完了,這兩個月快憋死我了,做夢都是進局子。”“之後就不用擔心了。”王濤把公文包裏的結案書交給紀堯,感慨道:“回家睡個好覺吧。”“哎,對了。”紀堯問:“那作偽證的劉強怎麽辦?”“沒人給他拿保證金,人已經拘留了。檢察院會提起公訴,以妨礙司法調查為基礎追究他偽證罪。”王濤忍不住笑了,感慨道:“說起這個,蔣衡不愧是他老師的得意門生,腦子轉得是真的快。”“什麽意思?”紀堯問。王濤衝他招招手,示意他邊走邊說。“這個案子其實一點都不複雜,別說律師,連你都看得明白。”王濤說:“複雜的是受害者也就是李玲華不願意接受現實,還有劉強的行為很難夠上刑事處罰標準。他喝醉了,又在特殊打擊下,就算李玲華反應過來,想要主張他刻意延誤了搶救時機,也無法證明他是惡意的,很難定他的刑事責任。所以蔣衡換了個辦法,把兩件事都解決了。”“我之前說,他選擇刑事訴訟而不是民事訴訟,是給你行了個方便,現在看來還不止這個。”王濤說:“偽證罪的認定僅局限於刑事訴訟,民訴不認定。他執意要打刑訴,估計就是在這等著劉強呢。要麽他拒絕作證敗訴,要麽就像現在這樣,無論哪一種情況,李玲華都能看清事實。而且我看她不像是醫鬧,就是不想讓兒子白死而已,這種人說難辦難辦,說好辦也好辦,查清情況,她就不會咬著你不放了。”紀堯忽然想起他跟蔣衡在醫院見最後一麵的時候,蔣衡跟他說的話。“所以,他其實沒想把我送進局子?”紀堯臉色有些古怪。“那也得送得進去啊,事實認定不清楚,法院也不胡亂判人。”王濤忍不住笑:“別說,他這人還不錯,對得起李玲華,還順手幫了你一把,不然光賠償金你都吃不消現在的小年輕,真是一浪更比一浪強。”第34章 “一杯龍舌蘭日出,基酒減半。”紀堯很難說清自己現在的心情。他好像是頭一次以這種角度從別人口中聽到對蔣衡的評價,以至於他甚至需要反應一下,才能把王濤口中的“青年才俊”跟蔣衡本人對上號。在此之前,蔣衡這個人的形象幾乎是固定的圈子裏的朋友覺得他大方灑脫會來事兒;有心跟他來一段感情的覺得他體貼溫柔又用心;而紀堯自己,一直覺得他五毒不侵,活像是罌粟成的精,渾身上下充滿了神秘又危險的味道,讓他一邊想遠離,卻一邊無法自控地沉浸下去。認識三年,同床共枕兩年多,紀堯自認為對他的了解已經勝過了許多人。但現在跳出那個環境後,紀堯卻忽然發現,他跟自己想象的似乎並不完全一樣。紀堯印象裏的蔣衡公私分明,從來都是以委托人的利益為第一要務,至於案子裏誰是無辜者,誰又做了惡,他好像不是那麽在乎。說來好笑,開庭前的半個月裏紀堯做了好幾次噩夢,回回夢見自己進了監獄,然後蔣衡西裝革履地跑來探他的監。他都做好六月飛雪的準備了,可王濤輕飄飄一句話,卻給蔣衡勾出了其他模樣。當兩種認知開始相悖時,紀堯的心輕而易舉地動搖了。我真的了解他嗎,紀堯費解地想,是他這幾年變了,還是他從來就沒看明白蔣衡這個人。此時此刻,就在這一瞬間,他心裏的蔣衡忽然神奇般地從“戀愛ai”的模板中脫離開來,有了另一種全新的輪廓。“小紀。”王濤沒注意他的出神,隨口問道:“你家住哪?這個點不好打車,我帶你一段吧?”“我到醫院就行,我家就在醫院附近。”紀堯回過神:“您走到哪順路就把我擱在哪就行。”“順路,沒事。”王濤示意他上車:“那我把你放你們醫院門口吧。”“好。”紀堯笑了笑,說道:“那謝謝您。”紀堯上了車,隨手從兜裏摸出手機,之前為了庭審,他手機一直都在關機狀態。他按下開機鍵,開機手機屏幕亮起,logo蹦出來,加載開機的進度條走得很慢,紀堯舔了舔唇,忽然想說點什麽。王濤不是個合適的聽眾,但紀堯暫時找不到其他人了。“其實今天之前,我還挺擔心的。”紀堯說得很慢:“也沒想到對方律師會幫我。”“嗯?”王濤從他的話音咂摸出點奇怪的味道,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跟蔣衡認識啊?”“……沒有。”紀堯說:“但是聽朋友說過,聽說他之前幫不少被告打過官司。”王濤一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笑起來。“是聽說他給不少犯罪嫌疑人辯護過?”王濤問。紀堯嗯了一聲。“正常,有時候行外人會這麽想。”王濤一打方向盤,並入車流中:“普羅大眾有時候會覺得,給罪大惡極的罪犯辯護,是幫他們脫罪,是一丘之貉。可實際上,法律有它自己的規則,受害人要憑法律討公道沒錯,但罪犯也要從法律上得到公平。”“有的案子,犯罪嫌疑人的實際罪名遠遠低於輿論和道德上的影響。”王濤說:“被告大多都是做錯事的人,但不見得每個人都該死。在這種情況下,做被告的辯護律師要比做原告的代理律師更謹慎因為律師就會成為這個罪犯獲取公平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你不全力以赴,他就沒救了。”王濤說著用餘光掃了一眼紀堯,開了個玩笑:“比如說,就是個殺人犯送到你們醫院,你也得先給他治好了再送公安局吧。”“……有道理。”紀堯說。說話間,他的手機開機完畢,屏幕上飛速地跳出幾個彈窗,還有兩條未接來電。何向音閑不住,發了好幾條微信來問紀堯庭審結果怎麽樣。紀堯回了他一句贏了,三言兩語地把庭審的情況說了。“那還行。”何向音發了個白狗舉刀的表情包,說道:“看來前夫哥人還不錯。”“法律有時候是有漏洞,所以怎麽在漏洞裏權衡,達成道德和法律的雙平衡,其實是一門學問。”王濤說:“比如你和劉強這件事,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他就辦得不錯。”王濤的話和微信對話框裏蹦出來的新消息重疊在一起,馬路上五光十色的燈火透過車窗映射進來,落在紀堯單薄的肩膀上。微信對話框還在彈出新消息,何向音歡呼雀躍,準備給他“去去晦氣”,問他要不要來一場深度沉浸式洗浴spa。但紀堯握著手機,忽然打心眼裏湧上一股衝動。他很想問蔣衡,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意想幫他。這個問題深究下去似乎沒什麽意義。庭審已經結束了,無論答案是是還是否,對紀堯來說都沒什麽影響。但紀堯就是莫名覺得,如果問不出這個答案,他今晚睡覺都睡不安穩。“王律師”紀堯幹脆地給何向音回複了“不去”倆字,然後對王濤說:“麻煩您在前麵地鐵站把我放下吧。”“嗯?”王濤愣了愣,納悶道:“你不去醫院了?”“不了。”紀堯說:“我突然想起有點事沒辦,要臨時去個別的地方。”the one酒吧,地處上海老城區,明明打著酒吧的招牌,內裏比誰都素,七扭八拐地藏在一處弄堂裏,外人對著導航都找不進來,占地麵積隻有六十平不到。昏暗的燈光下,酒吧裏客人寥寥無幾,音響裏放得不是氣氛熱烈的搖滾樂,而是很冷門的意大利抒情曲。蔣衡坐在吧台旁邊,大衣外套掛在椅背上,手裏的雞尾酒已經喝了一半。酒吧老板坐在吧台裏,一邊玩消消樂,一邊用餘光瞥了他一眼。“你臉色怎麽這麽差?”他說:“被燈一打像鬼似的。”“前幾天熬夜辦案子了。”蔣衡說:“回去吃點維c就好。”劉強的案子剛開始,周芳的案子也還在調查中,暫時沒定下開庭時間,蔣衡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暫時能鬆一口氣。庭審結束後,他幫著李南把李玲華送回家,安慰了她一會兒,然後抽身出來,準備喝兩杯之後回家舒舒服服地睡個整覺。“工作別那麽拚,錢賺多少是多啊。”酒吧老板說:“哎,葛興讓我問你,聖誕節要不要去北京玩兒,他做東,給你過生日帶接風。”the one的老板是葛紅娘的“成功案例”,曾經也算是蔣衡的老熟人。他經葛興介紹認識了一個上海這邊的畫家,處得不錯,就幹脆入贅過來,在這邊開了個不大不小的酒吧落腳。蔣衡跟他也快三年沒見,這次才頭一回過來。“不去了。”蔣衡笑了笑,說道:“案子還沒忙完呢。”“那好吧。”酒吧老板興致缺缺地在手機屏幕上敲了兩下,說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跟老朋友湊在一起吃頓飯。”“下次。”蔣衡說:“等我忙完,我做東”他話音未落,兜裏的手機忽然震起來,蔣衡低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他衝著酒吧老板做了個失陪的手勢,舉著電話出去了。酒吧老板抻著脖子看了他一會兒,百無聊賴地低下頭接著玩兒消消樂,等到他足足打過了十二關,蔣衡才從外麵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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