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池霽從來不和別人講述這些過去，總覺得像是在揭自己的傷疤，除了陸長明之外沒和任何人提起過隻言片語。　　可最近他總覺得一口氣憋在心裏，整個人悶得慌，連陸長明的陪伴和安慰沒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見他欲言又止，喻予澤輕輕吹了兩口保溫杯上散發出的熱氣，輕聲說道。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到你，但如果講出來能好受點的話你可以把我當成樹洞，我樂意傾聽”　　喻予澤其實和遲楓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但他和遲楓之間的區別就是在於擁有強大的共情能力，可以準確的感知到別人的情緒。　　這番話歪打正著，成了無意中的對症下藥。　　池霽瞬間回憶起十年前池承霖剛回家時的場景，伸手端起麵前的茶，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和池承霖的身份差異以及因果關係，然後從最初的起因開始將池承霖一步步變成如今這樣的緣由緩緩道來。　　彼時的池承霖遠沒有現在這麽精致。　　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幾乎瘦脫了相，他的身體比同齡人要弱很多。　　將拐來的孩子人為打至殘廢是人販子為了博取同情討到更多錢常見的手段。　　池承霖不到三歲時被拐，一開始隻是被人販子灌安眠藥飾演重病垂危的孩子，輾轉在各大城市的天橋或者火車站配合乞討。　　但隨著年齡漸漸長大，池承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越來越多。　　天生的小聰明讓他比其他的孩子多了些機靈，先一步意識到“父母”身份存疑，由於實在無法忍受顛沛流離吃不飽飯的苦楚，開始策劃逃脫。　　隻不過，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哪能鬥得過身經百戰的人販子團夥。　　因為長期吃不好穿不好，身體素質偏弱，大多數被拐賣的孩子根本沒什麽力氣，在長期棍棒夾擊的暴力看管之下本能的不敢反抗。　　池承霖有點小聰明，某天趁著看管的人打盹，成功從人販子團夥建立在城中村的大本營逃了出去。　　然而人販子養了狗，池承霖剛跑出去，狗立刻開始狂吠，很快有人追了上來。　　當時已是深夜，所處位置又比較偏僻，池承霖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跑到大街上，跌跌撞撞好久才終於見到有人路過。　　他不想被抓回去，心裏怕極了，什麽都來不及想，哭著跑過去抱住人家的大腿死活不撒手，哭著喊救命。　　隻可惜，池承霖拚了命跑出來，遇到的是一對年輕情侶。　　他不管不顧就衝上去抱住了女孩子的腿，如同抓住最後一顆救命的稻草。　　然而，因為長時間沒有條件洗澡，池承霖身上不僅髒兮兮沒有一處幹淨的地方，還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為了約會精心打扮的女孩子被嚇得魂飛魄散，驚聲尖叫著撲進男朋友懷裏。　　對於熱戀中的小情侶來說，這無疑是展現男友力的機會。　　見到來人的手幾乎要伸進女友裙底，女孩的男朋友二話沒說直接上前一腳把池承霖踹開，罵罵咧咧的一頓拳打腳踢。　　池承霖縮成一團躲避著男人的毆打，在絕望中看到人販子衝過來，口口聲聲說孩子頑皮，滿臉堆笑的和人賠不是。　　然後讓池承霖跪下，按著他的頭往地上撞，讓他道歉。　　年輕的小情侶哪見過這陣仗，大半夜的隻覺得晦氣又人，罵罵咧咧的走了。　　當天晚上，池承霖就被人販子拽回去，將其他被拐賣的孩子從睡夢中叫醒，當著所有人的麵打斷了池承霖一條腿。　　從那之後，人販子團夥就換了個城市和據點。　　再也沒人敢逃跑。　　最令人絕望的從來都不是沒有希望。　　而是在親手觸碰到希望之後又被殘忍的掐滅了。　　沒有人告訴池承霖應該如何自救，也沒有人告訴他這世界上有許多善良的人。　　或許他在乞討的時候抓住任何願意施舍善良之人的衣袖，懇求對方幫助，都可以得到拯救。　　可沒有人教他這些，他隻知道不聽話會挨打，會吃不上飯。　　他沒有求助的概念，隻會本能的抵觸，以為隻要逃離就好了。　　經此一事，池承霖不想再逃，也逃不了了。　　他學會了柔順，學會利用自己的殘缺博取路人的同情心，從而討到更多錢，吃上好點的飯菜。　　甚至會因為完成年度最佳kpi得到了人販子施舍的一塊牛肉餅在別的孩子麵前洋洋得意。　　池承霖天生機靈，甚至自學成才學會了偷東西。　　他把自己順走的每一台手機都交給人販子拿去變賣，然後期待著人販子的獎勵。　　可他卻不知道自己隻要通過這裏麵任何一台手機撥打“110”就可以被拯救。　　沒有人教過他這些。　　因為自己討到的錢比別人多，吃的東西比別人好，池承霖逐漸開始覺得滿足。　　直到有天睡夢中，人販子團夥被警方抓到，一鍋端了。　　池承霖在許多個城市的收容所輾轉，被送到g市，茫然的迎接著池振鴻和姚思梅的擁抱，回到了金碧輝煌的家。　　他被拯救了。　　可他十幾年來對於這個世界的所有認知，也被打破了。　　在享受了一段時間天堂般的生活之後，池承霖逐漸意識到自己不是生來下賤。　　這段時間的待遇，是他從出生開始就本該享受到的。　　然而，現實是他在不幸的深淵中掙紮十四年，永遠的失去了行走和奔跑的能力。　　有另一個人代替他，成為了那個天之驕子。　　作者有話要說：　　十二點前還有一章。　　ps：再次強調，全文不會洗白池承霖做過的錯事。　　每個人剛出生的時候都是一張白紙，所有苦難與仇恨都有因果。第082章 尬四十三下　　整個過程, 池霽都是用講故事的方式和喻予澤陳述完了前因後果。　　他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忽略池承霖後來的所作所為，將池承霖在家裏各種裝可憐算計引起父母誤會當哥哥的欺負弟弟, 在學校裏各種揭傷疤冷嘲熱諷, 抱團孤立排擠，偷拍照片在池父麵前揭發等等惡劣行徑全都如實道來。　　喻予澤全程安靜的聽著，沒有發表任何看法，麵容沉靜, 內心卻掀起重重波瀾。　　他所驚訝的並不是這個故事本身。　　而是池霽作為親曆者，作為將這個故事講述給自己聽的人，竟然一直都下意識的站在池承霖的視角設身處地的去考慮。　　這一點可能池霽本人都沒有意識到。　　但喻予澤作為一個聽眾, 完全可以從中推測出一個信息。　　那就是在池承霖從受害者變為施暴者, 對池霽進行打擊報複的這些年來，池霽始終在通過將心比心的方式去理解他。　　明明他也是這個悲劇裏同樣無辜的受害者。　　可他卻選擇感同身受的去體諒池承霖。　　喻予澤甚至覺得這些年來池承霖做了那麽多糊塗的錯事，池霽或許從來都沒有怪過他。　　“現在我父親身陷囹圄，有可能要麵臨刑事問罪，母親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隨時都有可能再度惡化。突然出了這麽多事情，我想了很久，發現自己竟然什麽都做不了。”　　手中的熱茶已經見了底, 池霽放下杯子, 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就像小時候那樣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什麽都改變不了。”　　喻予澤低頭望著手裏的保溫杯, 杯口散發出的氤氳熱氣籠罩在他的睫毛，他沉默片刻, 抬眸對池霽說道：“這一切從一開始就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你沒有做錯過任何事, 這一點你應該清楚的。”　　“我當然清楚。”池霽苦澀的笑了笑，“可所有的事情就這樣發生在我麵前，還是忍不住揪心牽掛。最近心情總不是很好，我看得出來長明一直都很擔心我，可我總是看不開。”　　“看不開什麽呢？”喻予澤靜靜地望他。　　“我想要成為一個讓父親滿意的兒子，可他從一開始就不滿意。我想讓母親不要對我心存愧疚，可她卻因為憂心我和池承霖生了這種病。我想和池承霖和平相處，至少相安無事，可他卻始終執拗在自己的世界裏鑽牛角尖。”　　說到這裏，池霽停頓了一下，望向會客室的方向低聲道。　　“長明希望我輕鬆快樂一點，可這些事情全都積壓在這裏，我真的很難真正快樂起來，會控製不住的去想。他看到我不開心也會跟著擔心，我看到他擔心，會更加責怪自己。”　　話音落後，喻予澤靜靜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什麽話想說，被小跑過來的遲楓打斷了。　　遲楓直奔喻予澤過來，當著池霽的麵一點都不害臊，趴在沙發後麵伸著脖子親了他一口，神采飛揚的說道。　　“老婆你跟嫂子聊啥呢，讓我也聽聽！”　　喻予澤側頭對他說：“我讓你給二哥他們倒點水你倒了嗎？”　　“我倒了啊，你說的話我能不聽嗎！我還特地加了茶葉呢！”遲楓努力在喻予澤麵前邀功，然後努努嘴，“但我茶葉好像加的太多，我哥嚐了一口之後全吐了，還讓我滾。”　　聽到這裏池霽就大概猜出來遲楓估計是故意的。　　在喻予澤麵前發牢騷博同情關愛，順便在自己麵前告陸長明一狀，小心思就差擺在臉上了。　　喻予澤顯然看得透透的，笑眯眯的擺擺手：“重新泡。”　　遲楓瞬間哭喪著臉：“我不會泡茶！”　　“那就倒水啊，我一開始就沒讓你泡茶，讓你給人家倒熱水，你和二哥再熟悉也有客人在呢，不招呼不禮貌。”喻予澤推推他的臉，“熱水不會倒嗎？”　　“行吧……”耍寶失敗的遲楓歎了口氣，耷拉著腦袋老老實實的站起來，“我這就去倒。”　　喻予澤揮手打發：“乖，去吧。”　　簡短的一個“乖”就把遲楓喊舒服了，臉上的不情不願瞬間消失不見，哼著小曲美滋滋的溜了。　　喻予澤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道才收回視線，對池霽說道：“你看遲楓，每天都開開心心的，我都從來都沒見過他因為什麽事情犯過愁。人和人不同之處可能就在於承受能力不同，有些人善於消化痛苦，有的人被迫承受痛苦。相較之下，後者肯定不如前者那麽快樂。”　　池霽也十分羨慕遲楓和陸長明這樣的性情，唏噓道：“道理許多人都懂，可這有點難。”　　喻予澤拿起水壺往他的被子裏續上茶，緩緩道。　　“其實我覺得你沒必要考慮那麽多，總想麵麵俱到的處理好所有問題。這世界上不是所有問題都有標準答案，你弟弟經曆了不幸，直麵過人性的黑暗，所以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由此產生報複心理。這種情況下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則誰都沒辦法改變。包括你父母的事，我能理解你的無力感，可這不是你一己之力可以改變的。人間疾苦每天都在發生，總在這上麵糾結是沒有意義的。”　　池霽緩緩端起茶杯，歎了口氣：“是啊。”　　“所以不要想太多。”喻予澤放下水壺，溫聲細語的對池霽說，“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那麽多，沒必要止步不前。你剛自己也說了，二哥的擔心會讓你覺得自責，那何嚐不為了他放下那些無法改變的執念呢。”　　聊到這裏，“執念”兩個字深深地紮進了池霽胸口。　　池承霖的所作所為隻是引發這些事情爆發的導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