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多數時候都在昏睡中,葉庭禾來了,又走了,隻有一兩次在走之前,碰巧陸岩睜開了眼睛。 醒過來也沒什麽可說的,他們幹瞪著眼,都對彼此很陌生。 葉庭禾覺得陸岩不該這麽瘦小蒼老,陸岩也覺得葉庭禾不該長這麽大,走前他不還是個孩子嗎? 有些人就是這麽奇怪,當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沒人真把他當成小孩對待,而當他長大成人以後,他們又希望他還是過去那個孩子。 總歸都是他的錯,沒有長成讓人滿意的模樣。 看過幾次之後,葉庭禾就不怎麽去了。他還是跟陸岩親近不起來,畢竟他不是媽媽,承載了陸岩那麽深厚的遺憾與愧疚。 可就算這樣,葉庭禾還是希望陸岩不要死。 “這麽想可能會很幼稚,”葉庭禾說,“可他是唯一一個看著我長大,牽我的手送我去學校的人……他確實對我不夠好,可他也沒有那麽壞。” “我知道。”林照挨著他,似乎對他的話感同身受,“你可以記住他,這不代表原諒,也不代表怨恨。” 葉庭禾側頭看向林照,他的話好像不隻是在說陸岩,還涵蓋了許多人。 這個世界上純粹的好人與壞人並不多,他們大都介於二者之間,是不夠好、又沒那麽壞的人。 想到這,葉庭禾覺得自己好像能稍微放下一點對他們的怨憎,多一個希望陸岩病好的祝願升空。 然而,或許是路途遙遠,祝福沒有按時抵達,葉庭禾的願望最終沒有實現。 陸岩在年底病逝了,走前對他說得最後一句是 “小禾,你打算要什麽時候回家?” 什麽時候回家? 葉庭禾也不知道,其實他並沒有那麽留戀這個放棄過他的地方,也就不在意今時今刻重新向自己敞開的所謂家門。 消息送到他這裏時,葉庭禾沒考慮多久,就決定好自己不會出席陸岩的葬禮。 但並不妨礙他從新聞裏看到那一天的暴雨,雨珠重重地落到黑傘麵上,仿佛誰的化身,有著將幼苗壓折,又灌溉它成長的力量。 有人在網上討論,說圈裏那麽多人都去了,唯獨葉庭禾可以光明正大出現卻沒有去,到底是不是為了避嫌?是的話又是避誰的嫌? 他們沒有討論出答案,而曾經沸沸揚揚的“私生子”事件,最後就和那些得不到證實的各種傳聞一樣,被一件又一件熱點新聞蓋了過去,被大眾遺忘。 從夏天的尾巴到冬天的犄角,葉庭禾和林照度過了很長一段放鬆又膩歪的時間。 到了一天裏的某一個時刻,林照會把手遞過來。 “你好,”他說,眉睫微微彎著,弧度介於正經與不正經之間,“和我一塊打滾玩好麽?” 葉庭禾揚起臉看著他笑,他抱住林照,好像抱住春天的熊,兩個人一起撲倒在鬆軟的床上。 葉庭禾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喘息聲,緋紅色從臉頰蔓延到全身。林照似乎是覺得有趣,還在他尾椎骨的位置輕輕點了點,酥麻的感覺湧上大腦。 “林照!” “嗯,”他笑著問,“怎麽了?” 葉庭禾扭頭看到他鴉黑的眼睫,不由地出了會兒神,將原先要說的話拋之腦後,他問林照:“你喜歡我嗎?” “喜歡。”林照抱緊他撞了過來,在他微微泛紅的耳側說,“就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葉庭禾感覺自己被裹進林照的懷裏,自己連同整個世界一起震顫不已。 他樂於和林照玩這個打滾的遊戲,能玩了一整夜。 醒來時,睡前未關的窗卷進一陣風,將葉庭禾從睡夢中吹醒,他緩緩眨了眨眼睛,倦懶的神經逐漸蘇醒。 他悄悄轉身,看到林照還在睡,眼睛閉著,疏朗的睫毛微微顫動。 他盯著林照看了好一會兒,湊過頭,在他溫熱的唇上印下一個吻。 人是多麽奇怪,他有力量離開所有人獨自赴死,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拒絕一顆糖、一絲甜。 如果有一雙手撫摸過你的頭,那手就成了無敵的手,你再也無力把它推開。 燕之鳴打電話過來問林照的近況時,他側頭看了葉庭禾一眼,他背對自己坐在沙發上,好像在和誰聊天。 “季栩不在的日子裏我過得怎麽樣?”林照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不知道試圖引起誰的注意,“挺好的啊。” 事實是他在不在都沒多大差別。 燕之鳴當然不是沒事找他閑聊的,小恩跟他嗷嗷哭了好一陣子,說讓季栩哥哥早點去工作吧,寒假回來他要是還一天到晚盯著我寫作業,我過年就不回來了! “有一件事我想” 但還不等他開口說完,有個人轉頭看了過來,眯起眼睛不太高興地盯著林照。 “給他找點別的事做吧。”在葉庭禾的注視下,林照隻好說,“我們在度蜜月,不希望閑雜人等過來打擾。” 他掛了電話,葉庭禾走過來,仰起頭笑眯眯地問他:“你想去看綠孔雀嗎?” 他似乎安排好了什麽事情,可是 林照看了一眼屏幕,眉頭微蹙,有些疑惑:“你好像被拉黑了。” 春天的熊以及“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麽?”引自《挪威的森林》 人是多麽奇怪、多麽令人吃驚的造物呀!他有力量去死,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拒絕甜餅和冰糖。如果有一雙手撫摸你的頭,拍你的肩膀,那手就成了無敵的手,你再也無力把它推開。格羅斯曼《生活與命運》第74章 葉庭禾低頭,看到屏幕內對方一句“騙子滾”以及係統提示: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幾縷模糊的記憶從他腦海裏一晃而過,葉庭禾忍不住說:“怎麽感覺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 林照好笑地看著他:“這次又是因為什麽?綠孔雀?” “是老師轉發的一個本,”葉庭禾不太高興地說,“主演的理想形象明明用的我的臉,沒想到拉黑的這麽快,這叫什麽?葉公好龍?” 今天早上,他在朋友圈看到青戲這一屆的畢業短片《孔雀》的招募令,拍攝地點定在荔南,講人與部落裏最後一隻雄性綠孔雀的故事。 他對他們的這個故事挺感興趣的,主要是荔南他沒去過,一直聽說這個地方四季如春,過去玩一星期也挺好的。 他剛剛加了製片微信,按照學弟學妹們的要求發了自己的簡曆和作品集,沒想到得到的會是這種反應。 林照笑了一下,抬手晃晃他的腦袋:“你怎麽傻乎乎的。” 就算是恢複自由身,沒有執行經紀替他處理劇本上的事情,這樣完全按照明麵上的規則走進賽道供人選擇依然是最笨的方法。 事實上,在任何人來看,應該放在被審視的位置上的都不應該是葉庭禾,而是那群懵懵懂懂的學弟學妹們。 偏偏有個人完全沒有這種自覺,和很多年前過分坦然地看待任橘一樣,這群將出象牙塔的學生在他眼裏等同於任橘,也等同於自己。 既然被拉黑,葉庭禾索性就把這件事放置了。 但他對劇本的興趣讓林照認真看向他,問:“你想回去拍戲嗎?” 葉庭禾搖了搖頭:“因為《紙箱》首映的事,井枝姐已經纏我一個星期了。” 《紙箱》首映禮在即,葉庭禾是主演理應要參加的,但是因為他半退圈的狀態,包括大部分影評人對於流量演員的普遍輕視,他們認為選用葉庭禾做主演而非羅闕是井枝選角上的最大敗筆。 不管是從電影質量本身還是預期的票房表現,媒體普遍持唱衰態度。 可能是在家待的時間太長,葉庭禾感覺自己前幾年習得的社交能力在急速退化,讓他越來越抗拒這樣的場麵。 他要是不去,頂多罵他架子大不敬業;但要是真去了,那就不知道會罵什麽了。 想想到那天要麵對什麽,葉庭禾就覺得自己社恐要犯了。 “還是不想去?”林照微微低下頭,看他擰著眉皺巴巴的樣子,越看越覺得好笑,“那就不去了,你不能直接跟她說你不想去嗎?” 葉庭禾沉默了幾秒,十分微妙地開口:“井枝姐說我敢不去就在朋友圈帶大名罵我。” 羅闕聽說這件事,還陰陽怪氣了一番:“沒想到啊,井枝姐不是挺溫柔的嘛,她就這麽看重你?” 葉庭禾咬牙切齒地回他:“這福氣都給你,雀雀快撿好。” 把羅闕氣得再也沒理他。 “那這樣,”看他實在抗拒,林照從葉庭禾手裏輕輕抽過他的手機,在聯係人裏找到井枝就要撥過去。 “作為監護人,我替你找個借口,明天我們就躲到他們都找不到的地方去,看你剛剛說的綠孔雀怎麽樣?” 葉庭禾微愣地看向林照,他的表情十分認真且理所當然,沒有一點在開玩笑的意思。 沒想到這個人比自己還沒有進取心……還好他們不會有小孩,葉庭禾想,不然要被慣成什麽樣。 他抓住林照的手不讓他真的打出這個電話,仰頭盯著林照看了許久。 看起來有些難受,像在做一個萬分艱難的決定:“不要你找借口,我去行了吧。” 林照:“我不是在逼你做決定。” 事實上,打完這通電話,不管井枝會有什麽反應,林照都想好要訂去哪兒玩的機票了。 但是葉庭禾說:“我知道,我想好了。” 他仍然不適應讓別人替自己出頭,承受不屬於他的壓力,就算對於那個人來說算不得什麽,就算那個人是林照也不行。 果然,他還是沒辦法甩脫所有事情,隻能維持著很難受但還是要堅持的心態去做好每一件事。 躲了一個星期,葉庭禾終於有勇氣打開和井枝的對話框,給她發:好,我知道了。 井枝給他回了一個摸摸貓頭的表情包。 井枝:小禾真乖 看到那個乖字,葉庭禾就沒理她了。 他歎了口氣,放鬆自己靠在林照身上,額頭抵著他的肩不太甘心地撞了撞。 林照垂眼看著這隻在自己身上胡亂撒嬌的人,笑著摸了摸他的後腦勺:“沒關係,勇敢小禾,不怕困難。” 這話說得毫無安慰效果,反而像在逗狗,葉庭禾瞥了林照一眼,拉下他的左手,嗷嗚一口咬在腕骨上。 林照低下頭,湊近葉庭禾因為做了壞事而微微發亮的眼眸,鼻尖相抵。 林照親了他一下,語氣帶著點笑意,聽著有些勾人:“現在還是白天吧,你在咬什麽?嗯?” - 當夜,葉庭禾突然收到老師的消息,問他現在有沒有空,他回了有,對方就沒信了。 葉庭禾有些納悶,過了一會兒,中午把他拉黑的學妹冒了出來,發了一連串滑跪道歉的小表情。 “師兄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您會願意過來幫忙,嗚嗚太受寵若驚了!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罵你的,真的是太意外了,組裏的美術做完圖確實有一些無聊的人加過來開玩笑,真的是誤傷[大哭][大哭]求您千萬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