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邊有口小冰箱,阮漁給他們拿喝的,順便說了下拍攝方式,盡量去繁從簡,不要道具,不要妝造,不要特意凹出來的姿勢:“把我當一件死物,隨便拍就行。”  俞獲反駁:“我鏡頭下不會出現死物,他們都有自己的靈魂。”  “好,那你們把我當一具脾氣很差的靈魂。”阮漁笑起來扯動著薄薄麵皮下的每一根細微血管,讓陳譴感覺這個人在下一秒就會碎掉。  起初俞獲不懂什麽叫脾氣很差的靈魂,可當快門響徹一下午,他從懵懂到覺悟,阮漁寫歌時脾氣是真的差。  丙烯顏料摻水甩上布滿雜亂章句的牆壁,阮漁盤腿坐在牆根下作畫,胡亂幾筆畫不出所想,便撂了畫筆揉爛一張隻寫了標題的紙。  紙團滾到陳譴腳邊被拾起,他展開一看,上麵落了二字,是“遺珠”。  阮漁拖來角落的大提琴抱進懷裏,捏住琴弓拉出沉重的一段,陽光在他發絲上小憩,那樣美好的畫麵,琴音卻像垂垂老矣。  他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靈感枯竭,隻能拿身邊最親近的東西發泄,踹翻累贅的提琴,扯斷床頭的風鈴,掰折光滑的鼓槌,撕了遍地碎紙,稍有一兩句詞也全被劃去,唯獨留著遺珠二字,是舍不去的標題。  俞獲的鏡頭裝滿了發狂的人,他擅於抓取情緒,攝下的每一張稍加修飾都堪比樓下那些富有表現力的宣傳照,盲挑一張作為期末作業也綽綽有餘,可他仍然不滿意。  阮漁曾經對他說,下一個演唱會主題是“貪生常態”,但這樣一個把自己困囿於破壞的世界、將自己比作死物的靈魂,丁點都沾不上貪生的邊。  長達四個小時的午後,俞獲攝人,陳譴立足在門邊眺望窗外光景,黃昏降臨,霞光像撕扯了滿天的彩色棉花糖,雲層更迭間一輪落日浮動在天地間舍不得沉入海裏。  當真像一顆被戲弄的遺珠。  “小魚。”陳譴突然出聲。  房間另外那兩人同時看他,都不知道他在喊誰。  他也沒規定自己必須喊誰,隻問:“合同上有沒有規定破壞甲方私有物要怎樣賠償?”  嚴格意義上說阮漁不算是最正式的甲方,沒有甲方會同意自己的照片用作第三用途,但阮漁最大化地為自己的乙方保留了使用權。  這種規定自然也未列入合同內,俞獲說:“沒有。”  阮漁苦笑道:“我這屋裏也沒什麽可破壞了。”  “也不是沒有。”陳譴踩著一地碎紙走近,抄起床腳邊的吉他,糅著對五年感情終成空白的憤恨,混著對一敗塗地的人生強烈的不甘,揚手狠狠地摜在玻璃窗上!  玻璃應聲碎裂,清涼的海風得了空隙徐徐灌入,陳譴站在一地折射著金光的玻璃碴子中央,逆光將吉他遞給阮漁:“來,輪到你了。”  他沒道接下來該繼續破壞還是演奏曲子,但阮漁似乎什麽都懂,隻猶豫數秒便接過樂器,大膽地踏入並不灼烈的暉光中。  海浪伴著一聲聲玻璃破碎的巨響覆蓋快門聲,陳譴退到俞獲身邊,說:“他隻是需要找到一個正確的突破口。”  渴望光,那就給他光。  整麵玻璃窗遭受重創,阮漁一改沉悶絕望的神色,撐著窗台跳上去坐下,兩腿垂晃在窗外。  遺珠被纏雲拋落海上,夜色將要來臨,每寸角落都被昨日光輝慷慨照拂。  海風吹動阮漁的長發,他的手毀了一室物品,此時溫柔地撥弄琴弦,閉眼哼出斷續的詞。  毀滅與創造相交融,俞獲盯緊取景器按下快門,拍下今日為止最滿意的一張照片。  直到回了家,俞獲還在欣賞這張照片,陳譴有點無奈:“差不多得了。”  “師兄,今天謝謝你。”俞獲抱著相機笑道,眼睛亮亮的。  “我就砸了一下窗,後續他找你賠償可別賴我。”陳譴公私分明,拿上水彩畫走人,剛下台階聽見一聲清脆的鈴鐺響。  他從水彩畫上抬眼,徐訣抓著車把停在道邊,長腿支著地麵,褲腿縱上去一小截。  少年的笑也像光,但不慷慨,隻願分給那麽一個人:“上車不?”  陳譴瞧他片刻,白天折磨腦筋的難題重又纏上來,鑽得大腦皮層麻癢難耐。  他指著徐訣身前的橫梁,說:“我想坐這。”第36章 讓我下車  “坐哪?”徐訣順著陳譴指的方向瞧自己大腿,還沒發上愣,陳譴就走上前拂落他抓車把的其中一隻手,像開門上車,屁股輕巧地墊上連接車頭的橫梁,挪動間後背磨蹭著徐訣另一條手臂。  不僅手臂被磨著,徐訣嗅著陳譴耳根幾乎殆盡的香水味,感覺很不好,全身上下仿佛哪哪都被磨著。  “我昨天等你下課,看見你們學校也有人這麽坐,”陳譴抓著畫,左邊手肘搭在車頭的把橫上,右手無處安放,抓了把坐墊的尖頭,不妥,又往上攥住了徐訣的衣服,“我也想試試,你能行不?”  男人哪有說自己不行的,徐訣朗聲回應,怕說慢了陳譴不信:“我特行。”  見天兒蹲守會所外等陳譴下班,單詞沒背多少,戲弄人的本事倒是見長,磨壞了骨子,醃漬了心眼,徐訣也使壞,趁其不備便踩下了踏板,車子出溜了一大段。  陳譴身體突然失衡往徐訣胸膛上倒,抓衣服的手也不聽使喚鬆了布料環上那腰,在後背撓上幾道,瓷實地摟住了。  可徐訣麵上不表露,使個壞卻藏得緊,另一隻腳也踩上踏板動作,膝蓋不停頂過陳譴的腿,特單純地問:“你看我行不?”  車子承著兩人的重量,搖晃數米就走上直路,陳譴不知道這有什麽好誇的,抬頭看見徐訣眼觀前方緊繃下巴一副等待表揚的神情,估摸著高中生都爭強好勝,於是道:“湊合吧。”  “湊合?”徐訣特不滿意這句評價,腳下生風跟哪吒踩風火輪似的蹬起來,追上前麵的公交,躲過路口的交警,引得街邊的路人巴望,懷裏的人也隻敢攀著他笑鬧。  陳譴以前隻安安穩穩地坐豪車副駕,哪那麽刺激過,笑上好一陣,挑高視線,從徐訣的喉結上移到對方的下頜,越過唇峰鼻梁,去看那雙溫良的眼睛。  “徐訣,你看我。”  徐訣為剛才那句“湊合”慪氣:“你有什麽好看的,我看路。”  陳譴不計較,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小魚工作室?”  “畫室下課恰好路過。”說恰好更顯刻意,他又補充,“附近有個畫材店我光顧慣了的,去買了盒水粉。”  語氣平淡辨不出幾分真幾分假,總之是來接他了。  坐橫梁不比坐後座,陳譴被硌得屁股疼,索性半身重量依在徐訣身前,低頭看畫,像俞獲迷戀地看那張畫麵感極強的照片。  風聲擦耳,車輪軋進長年路,徐訣放慢車速,於是有空垂眸瞄一眼:“那個開工作室的是你朋友?”  “對,他也是賢中畢業的,比我……”陳譴話尾拐彎,“比你大四屆。”  徐訣算了算:“才讀大三就創業辦工作室,他攝影技術很強?”  陳譴道:“他是他們係老師最得意的門生。”  徐訣不了解攝影圈,但陳譴送他那九張照片,他從美學角度看,哪方麵都不比專業的差:“你也很厲害。”  陳譴不知在想什麽,那手從徐訣身後一鬆,隻餘肩抵著胸膛,捧著水彩畫說:“不一樣,小魚是正正經經受過專門教育的。”  “那你……”  六巷到了,陳譴一掌拍徐訣肩上:“讓我下車。”  徐訣非但沒給他留豁口,還猛然加速躥進巷子,到車庫還來個急拐,車身幾近傾斜,嚇得陳譴抓牢了他的衣服。  前輪快撞上牆壁時,徐訣捏緊刹車,上半身因慣性前傾,車刹住了,人沒刹住,鼻梁重重地碾上陳譴的耳朵,那股難以察覺的香水味直衝鼻腔,他忍不住滾了下喉結,使出好大的耐力才壓抑住咬上那耳垂的衝動。  欺壓夠了就離開,徐訣直起身,心有餘悸般:“操,嚇他媽死我了。”  陳譴也嚇得不輕,雙臂交疊將畫按在身前,整個人往車頭上縮,耳根處還留有肌膚相觸的溫軟感。  他抬起頭,看傻逼似的:“你以為自己是賽車手啊?”  那副傻樣兒還真的是徐訣裝出來的,裝得挺像:“你之前帶我飆摩托,我就也帶你飆個單車……都是二輪的,沒差。”  陳譴拿畫戳他搭在車把上的手:“下次別這樣了,會把人嚇腿軟的。”  徐訣吃痛鬆手,陳譴尋機會蹦下車,落地那一下小腿還真的微微麻痹了一小片,站定了才邁步走出車庫。  徐訣蹲身鎖車,看著陳譴小步離開的動作,不但沒半點愧疚心理,還怡然自得地想,下次把陳譴弄腿軟要用別的方式。  晚餐沒叫外賣,冰箱裏有食材,陳譴對照著菜譜做了清蒸烏雞,雞肉切得均勻,但鹽放多了,口感做不到完美,於是吃飯時將最滑嫩的雞腿肉和雞翅膀挑出來夾徐訣碗裏。  徐訣在家裏吃飯哪有這待遇,通常一開桌符娢就把好東西往丁學舟碗裏放,他總不至於小氣到要在這方麵跟那小屁孩爭,就沒計較,沒想到現在陳譴把他當小孩,明戳戳地給他好。  徐訣想夾回去,陳譴還故意挪開碗,不讓:“我隻吃雞胸肉,蛋白質高,還不會胖。”  其實陳譴一點都不胖,該瘦的地方瘦,那腰用一條手臂就能勒緊,腳腕一隻手就能圈實,徐訣全都碰過。  屁股倒是有肉,不過徐訣沒掐過,一是沒機會,二是不敢,怕陳譴難過。  吃完飯陳譴去收衣服,徐訣刷碗,瀝好碗筷時間還早,就去寫作業,周末作業因為昨天聖誕興奮過頭了還沒動過。  他盤腿坐茶幾後的細絨地毯上,先寫擅長的理科,唰唰寫完一張作業卷,陳譴剛好洗完澡從浴室出來,撩起睡袍跟他並排坐,瑩白的膝蓋擠挨著他的大腿。  “不是說請家教嗎,家教呢?”  徐訣轉著筆,瀏覽卷子檢查有否錯漏,但陳譴很香,他效率比平時慢:“請不起,沒錢了。”  “錢呢?”陳譴正擦頭發,水珠子沒長眼甩徐訣手背上。  徐訣渾不在意在褲腿上蹭掉:“錢拿去買聖誕禮物了。”  那瓶香水是正裝,少說得八百多,陳譴默了片刻,擦頭發的動作卻沒停,又一水珠子不長眼往徐訣那邊甩,這回忒膽大,直接砸徐訣褲襠上,灰色布料暈開一小點濕潤。  徐訣的注意力徹底被分散,怪自己定力差,也怪對方誘惑力大,蹭地轉頭拽下陳譴的毛巾,撒氣道:“你怎麽擦的?”  “你幫我?”陳譴揶揄他。  徐訣把毛巾往沙發上一扔,怕自己答應了就不隻是擦頭發那麽簡單了:“沒空,寫作業。”  手邊就是的英語習題冊,他挪過來,陳譴問:“你會麽?”  徐訣撚住頁角翻動著看頁碼:“一個月進步三十多分,沒什麽不會的。”  書本攤開,一份表格飄了下來,徐訣眉宇一鎖,差點忘了這茬。  陳譴也看到了,問:“這是什麽?”  徐訣將表格撿起塞書本底下:“體檢表。”  “體檢表哪裏長這個樣子,”陳譴覺出貓膩,“我看看。”  徐訣沒攔,由著陳譴把表格抽出來了。  他轉起筆來,一般上課開小差他就這麽轉,考試想題目時也這麽轉,此時餘光籠著陳譴的膝蓋,再往上爬一點,觸及陳譴攥表格的那隻手,在思考對方會給出怎樣的意見。  “全市化學競賽報名,”陳譴一目十行,也看到比賽時間持續兩天,“是好事啊,遮掩什麽?”  “考點在別的地方,離這兩個鍾車程,晚上也在那邊安排的酒店睡,”徐訣不滿足於隻盯著陳譴的一雙手了,轉過臉看進對方的眼睛,“你也希望我參加?”  “有獎金嗎?”  “一等獎有兩千。”  陳譴將表格拍桌麵:“那就去,得了獎補貼家用。”  “可是……”徐訣沒在陳譴眼裏看到絲毫遺憾。  可是參賽時間是下個月2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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