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都一樣,最不習慣讓人白幫忙,非要人家從自己身上撈回點好處才舒坦。  在俞獲家待到傍晚蹭了飯才走,一推門出去陳譴就深刻感受到了晝夜的巨大溫差。打消了步行回家的念頭,陳譴攔了公交坐到末排,掏出手機準備向主管請幾天假。  趙川跟他說話總是擰著股陰陽怪氣的勁兒:“也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怎麽就得了個嬌生慣養的病,哪天你的熟客全往袁雙那跑了,你可別暗地使絆子報複。”  “沒這閑心。”陳譴說。  “嘖,還敢跟上頭頂嘴啊,我說你要麽收拾收拾滾了吧,也省得在我這找氣受,你說是不是?”  “到底誰氣呢現在。”陳譴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嗓音,但臉上卻是冷的,“我滾不滾不是你說了算,你得問趙平高同不同意。”  真正找氣受的那位憤懣地掛了他的電話,陳譴頭一歪,將額角抵在窗玻璃上,讓小片冰涼安撫他蒸騰上臉的煩躁。  公交駛得慢,就那麽兩三站路才跑了一半不到,車廂裏乘客伶仃,有抱著隨身收音機聽戲曲的老頭兒,有埋頭織圍巾的姑娘,還有捏著筆杆練速寫的美術生,但誰都沒出聲催促。  陳譴平時不怎麽坐公交,更遑論是夜班車,此番光景是他極少欣賞到的平和生動,便舉起手機拍了幾張。  翻看時陳譴覺得這周圍人誰都鮮活,就他一個是日複一日半死不活的機器,對比慘烈得讓他心煩,於是又把照片刪了眼不見為淨。  手機振動兩下,下午還沒設置屏蔽的【愛幫不幫】群聊彈出條消息抓人眼球:蹲一名在億安廣場附近的男士來三樓男廁送個紙,賞金五十,看上加我,速來!  陳譴覺得有意思,順著這條往上翻。  “兄弟180,在萬燈裏南門這邊發酒瘋,急需一名魁梧男性幫我把他抬上車,重酬健身年卡一張,謝!”  底下有個美女頭像的問:“身高180?”  “體重180!”  於是這條愛幫不幫石沉大海。  再往上。  “慢求一位有緣人陪我過聖誕,男女皆可,需風趣大方品行端正,過節費用我全包。”  “頭像是我,滿不滿意?”  陳譴看得直樂,忽聽公交報站“勵賢中學”,他恍然回神,在司機將要駛過這個站時按響了鈴,抓著扶杆離座下車。  難得乘一回公交竟然坐反了方向,陳譴揣著衣兜戳在站牌邊上,被過往的風吹亂了額發,有點冷。  他到馬路斜對麵的公交站重新等車,經過勵賢中學大門時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教學樓透出一格一格燈光,在夜色下最是亮堂。  手機貼著衣兜振動,陳譴掏出來解鎖,【愛幫不幫】又有群成員發布了新消息:“急求一位成年人這周五幫開家長會,地點勵……”  剛看了個開頭,陳譴的手肘被人碰了下,一個穿校服的男生從他身旁跑過,意識撞到人後轉頭衝他道歉,隨後揚聲朝他身後喊:“快快快,他們說教主巡到三樓了!”  “來了來了……”另一個男生氣籲籲跟上,扶著滑到鼻梁的眼鏡在陳譴身側刮過一陣風,“我說了不要逃晚修……”  兩人貓腰躲過門衛室朝校園裏奔去,不多時就見不著影子了,陳譴想他們大概是跑進了那一格一格的光裏。  群消息還沒看完,陳譴邊走邊繼續看。  “……地點勵賢中學,勞務費一頓烤串,詳細加好友私聊。”  或許是交換條件不夠吸引人,這條發出來好幾分鍾都無人回應,那人又發了一句:“可折現五十。”  公交在陳譴跟前停下叭叭了兩聲,他上車刷卡,坐在靠窗的位置再次看向那幢逐漸離自己遠去的教學樓。  那條消息仍掛在群聊界麵最末尾,陳譴無暇去思考是否受衝動驅使,點進對方的頭像添加好友,並附加信息:我幫你,不用收費。第5章 那麽難纏  從洗手間出來回教室的路上,徐訣不巧碰見夾著花名冊回辦公室的班主任,又不巧被她喊住:“剛才在教室就找不著你,晚修時間上哪溜達呢?”  走廊成了師生小談的最佳勝地,徐訣將抄著兜的手拿出來:“沒溜達,上洗手間蹲了會。”  “課間不去,淨愛折騰上課時間,英語卷子寫完了嗎?”  其實還有兩篇閱讀空著,但徐訣還是點頭:“寫完了。”  白素珍的臉色才稍微緩和:“我說你啊,別老盯著英語早讀英語晚修的時間可勁兒薅,你瞧瞧你這回段考又偏科成什麽樣子,語數理綜都名列前茅,偏偏英語吊在六七十不上不下……”  徐訣心不在焉聽著訓,在想那個不收費幫開家長會的好心人會不會突然反悔。  怎麽會有人樂意無償辦事?  “……徐訣你有沒有認真聽?”白素珍問。  “我在聽。”徐訣說。  “行,那衝你跟人打架這事兒,我得跟你家長好好談談,上回他們就沒空來——這周五誰給你開家長會?”  話題怎麽跳躍到這了?徐訣怔了怔,胡謅道:“我小叔。”  反正不能跟他媽那邊的親戚扯上關係。  回教室時恰好打了下課鈴,英語課代表在前麵收作業,徐訣扯了衛小朵的卷子過來看,隨便改了兩三個選項給自己填上去。  邱元飛湊過來在衛小朵的卷子角落畫機器貓的妹妹:“白娘子喊你過去聊什麽?”  “成績,處分,叫家長。”徐訣疊起整個小組的卷子遞給過道邊上的課代表,“你那法子能行嗎?”  “絕對能!”邱元飛信誓旦旦,“你記得我舅舅嗎,上學期幫我開家長會的。”  “群裏雇的?”  “對,又是做筆記又是主動找老師談話的,演得比我爸還關心我,花兩百大洋雇來的就是不一樣。”  徐訣轉筆的手一頓:“多少?兩百?”  “再多我就請不起了,我給一百五都沒人搭理我。”邱元飛回想起來還是肉痛,“為了雇個演員我連限定皮膚都沒氪……”  “可是我找的那人說無償幫我。”徐訣給他當頭一擊。  邱元飛險些掉下椅子:“真的假的?你問沒問清楚啊?別被人溜……等下,該不會是教導主任跑群裏當臥底吧?”  徐訣心裏也存疑,回旅館洗過澡後往床上一躺,戳開列表裏多出來的頭像發消息:“剛才忘說了,家長會是周五下午兩點半到場,我提前十分鍾在校門口等你。”  等回複時徐訣放大對方的頭像看了看,是隻趴在窗台的黑色柴犬,正咧嘴吐著舌頭曬太陽,怎麽看都不像是校領導的畫風。  對麵很快回複了:“好。”  這人話太少了,徐訣還是不放心,給他發了個定位:“到時候學校北門會有指示牌,你順著左邊的停車場進去,在第一棵樹下就能看到我。要不你報一下車牌號?我好認人。”  這次徐訣等了快半個鍾才等來對方的回複,那邊發來一串車牌號:“車子是紅色的。”  “好,”徐訣想起白素珍要找家長談談的事,“對了,我班任可能會找你聊幾句,你隨便應付下就行。”  陳譴沒想到這高中生那麽難纏,他原本計劃打車去,對方估計愛麵子自作主張要他開車,等解決了車子的事,現在這人上來就說老師要找家長麵談!  家長會是下午才開始,陳譴周五上午就起了大早將自己埋衣櫃裏翻找,他的衣著風格多偏向於舒適的休閑裝,可在“自家孩子”犯了事的前提下與師長麵談,穿太隨便是不敬。  鈴聲作響,陳譴隻套了件米白色毛衣就去接電話,兩條光裸的腿垂在床邊晃。  蔣林聲剛開完會,扯鬆了領帶透過一片屏幕看他:“怎麽還沒消腫啊。”  “前天消了,但是昨晚沒忍住吃了泡椒牛蛙,又發炎了。”陳譴把下巴尖藏進毛衣高領裏,“你不忙嗎,這麽早給我打視頻檢查我賴沒賴床啊?”  “沒抓到你賴床,不過抓到點別的,”蔣林聲瞅見陳譴床上那堆淩亂堆積的衣物,“有約?”  “沒約,不過下午要出去一趟。”鏡頭下移,陳譴使壞讓蔣林聲看到自己光溜溜的兩條腿,“還沒挑褲子,你幫我拿個主意?”  啪,蔣林聲那邊畫麵暗了,估摸著是被人用文件夾擋了鏡頭,隻剩一個低沉的畫外音:“沒約就好,幾天沒見了,中午過來陪我吃飯。”  陳譴也不守鏡頭前了,揀了條黑色直筒褲套上:“這次不許再給我點海蟹了。”  三四天的工夫,街上掃成堆的雪都融化了,天氣好得格外適合出行,車流比起前些天又膨脹數倍。  去蔣林聲的公司前陳譴先打車往萬燈裏走了一趟,白天這裏比較清靜,常見的都是些沒課的大學生,借著陽光晴好跑來這裏拍照。  南門左拐有個叫“咕噥”的清吧,裝潢不算別致,場地也比不上別家的大,但陳譴沒事兒時挺喜歡摸到這邊來消遣。  不過他今天有事兒,所以逗留不了多久,推門進去就朝吧台後的調酒師喊:“午安姐,我來取車匙。”  伍岸已經三十二了,但身材和臉蛋都保養得當,留一頭九十年代香港女星最愛的蓬鬆黑長卷,總愛厚塗張揚熱烈的小辣椒,一笑起來就風情萬種:“你坐會兒,我上樓給你取。”  陳譴不坐:“我一坐你就趁機給我調試新品,我待會兒沒法開車。”  “討厭死啦,我老公出差,你也不陪我。”  伍岸前後有不少口頭意義上的老公,陳譴不知道她又換了哪個,於是說:“今晚過來還鑰匙再坐。”  “今晚不用上班嗎,怎麽有空過來?”  “下周再上,我還沒銷假。”正說著話,陳譴發現一串掛在酒瓶裝飾物上的鑰匙,他摘下來勾手裏,“不說在樓上嗎?”  “活兒多,忙忘啦。”伍岸專心切冰塊,“你昨晚上的哪家店玩兒?”  “沒上哪玩兒,宅家裏看電影了。”陳譴看看時間,“我走了,今晚給你還鑰匙。”  “誒!”伍岸沒喊住人,偏頭看著那個走出門的纖瘦身影,又咕噥著低下頭去切冰塊,“破弟弟,跟對象跑別家店快活還不肯承認。”  陳譴出了門沒聽見,伍岸的車子就停在外頭,被深冬的陽光簇擁成豔麗的一抹紅,顯得特別拉風。  久未駕車,陳譴兜著萬燈裏來了一圈,確認自己的狀態不會給那個小同學在大庭廣眾下丟臉,才朝蔣林聲的公司疾馳而去。  盡管蔣林聲的辦公室暖氣逼人,但陳譴一路裹著寒風來,一進門還是先捧了對方桌上冒著熱氣的咖啡暖手,還湊嘴邊抿一口濕潤幹燥的唇瓣。  蔣林聲回複完手頭上這份郵件,抬頭便看到陳譴正仰著頭舔被咖啡燙到的唇珠,有點傻氣,也有點可愛。  “怎麽換成膠釘了?”蔣林聲從辦公桌後繞過來,和陳譴一同靠在桌沿,但給彼此之間留了一尺距離。  陳譴主動挨過來把距離縮減成零:“下午要回賢中一趟,所以特意換了不容易看出來的透明釘子,省得賢中的老師以為我不乖。”  蔣林聲深感意外:“一片傷心地,回去幹什麽?”  “因為遺憾太多,不說服自己填補一些缺口,每當想起就總是心亂得沒法安睡。”陳譴垂著眼簾,鼓起嘴吹散杯沿的熱氣,“林聲,其實我知道你每次載我都會專門繞開賢中周邊的路,覺得我不看就不會心煩。”  “可實際上,我當年的課本都鎖在書櫃舍不得賣掉,在路上遇見背著書包等公交的賢中學生會忍不住嫉妒,夢見讀書時的場景醒來後會怔忪好久。”  越躲避越惶恐,他這個年紀已經沒資格再穿一次校服坐在教室裏聽課,躊躇再三隻好遵從心意給自己一個機會,走一遍那條當年離開時沒來得及回頭看的校道。  咖啡被陳譴喝了大半,蔣林聲卻發現陳譴捧杯的兩隻手在輕微顫抖。  他用手背觸碰對方的手背,隨即拽下自己搭在椅背的西裝外套揚開給陳譴搭上:“進屋這麽久了手怎麽還沒暖,我讓助理把車上的暖手寶送上來。”  “不用,”陳譴拉住蔣林聲的手臂,“我這是心理因素造成的,想到要回去了,緊張得要死。”  蔣林聲被他的用詞逗笑,抬手給他理好領子,問:“以什麽身份回去?”  “不怎麽光明,給別人冒充家長。”陳譴放下杯子走到書櫃前,玻璃門映出他的身姿,蔣林聲的西裝穿在他身上略顯寬鬆了,但反而削減幾分刻板,內搭高領毛衣透出不失閑適的穩重。  “林聲,”陳譴剝削完男朋友的咖啡又來覬覦衣服,“這件外套能不能先借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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