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那扇淺藍色的搶救室的大門被打開, 從裏麵跑出來一個醫生, 站在傅司年的麵前, 低聲地說:“傅總, 請您進去一趟。”醫生的聲音很低,可是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盯著傅司年的背, 像蟄伏的鬣狗, 目光凶狠深沉。這時候讓傅司年進去, 為了什麽,大家心裏都有數。傅司年將煙隨手塞進口袋裏,揣著手,指尖掐得很緊,幾乎發白,仿佛覺得更冷了。他走上去,拉起爺爺垂在病床邊的手,躬身低聲說:“爺爺,我在這裏。”爺爺的嘴唇仍然在不斷地蠕動著,仿佛在念叨著什麽。傅司年將耳朵湊過去,聽見:“年年…你的奶奶…為什麽還不來接我。”傅司年瞬間就捏緊了爺爺的手,忍著哽咽,說:“爺爺,你再陪陪我,我隻有你了,我隻有你一個家人了。”“我累了。很想她…不知道…她肯不肯原諒我…年年,你把我,把我和她葬在一起。”爺爺已經完全聽不見傅司年的呼喊了,他的眼神逐漸微弱,眼角還有眼淚。“心電!!心電!!”醫生還在喊。傅司年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一直不肯放手,不知道什麽時候跪在了地上,喃喃,“再堅持一會,求你了……”“上除顫!!”護士尖聲叫道。傅司年感覺到握著的手的溫度在迅速地流失,他隱忍,哽咽,滿眼都是眼淚,他握著爺爺的手放在眉心,低聲祈求,“再…再陪我一段,爺爺。”可是睜開眼睛,卻看見爺爺的眼睛已經安然地閉上了,嘴角邊掛著笑,仿佛已然釋然,見到了他想要見的人。“應憐…應憐。”爺爺的嘴唇微微動著。應憐是傅司年奶奶的名字。最後,心電儀發出“滴”的一聲,最後慢慢地變成了一條直線。傅司年停止了祈求。漠然地跪在地上,半天不動,依然雙手緊緊地握著爺爺的手。醫生和護士圍在他的身邊,低聲說:“節哀。”有一個護士想要去扶起他。傅司年跪在地上,將臉埋在床鋪上,低聲說:“別碰我。”於是沒有人敢動了。大家都靜靜地站在病房裏,有人扯著一匹白布過來,將傅老先生的遺體蓋起來,打電話聯係殯儀館。傅司年仍是靜靜地不動,在這一刻,他忽然真的很想,很想許落嘉,很想抱著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就隻是抱一抱也好。可是許落嘉不願意陪他來。傅司年從地上站起來,靜靜地看著爺爺的遺體被包起來,裝進袋子裏,準備送去殯儀館。那時候,他的眼淚完全已經幹了,看不出哭過的痕跡,他冷著臉,走出病房,外麵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傅司年沒有理他們,跟著殯儀館的人,去聯係墓園,爺爺最後說過,要跟奶奶葬在一起的。剛走到電梯,他的父母就拉住他,神秘兮兮地問:“年年,你爺爺最後跟你說什麽了?”“什麽也沒說。”“真的?地下室的保險箱密碼也沒告訴你?”“沒有。”“不可能。”傅司年的爸爸篤定道,“我是你父親,你也要瞞著我?你小子想造反?”“爺爺去世之前一直在念奶奶的名字,除此之外,什麽也沒說。”傅司年冷冷地看著麵前的這兩個人,眼神像十二月的天空一樣冰冷灰沉,令人不寒而栗。傅司年的父母退後了一步,讓傅司年坐電梯走了。下到醫院的一樓,看到停車位置上停滿了全部是豪車,像一場浩浩蕩蕩的車展。傅司年按響鑰匙,找到自己的車,開門上車。坐在駕駛座半晌,他依舊不動,眼神直直地盯著前麵的花壇,過了好一會,他才掏出手機,手指顫抖著,去撥打許落嘉的電話號碼。可是電話始終打不通。傅司年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在一聲聲的漫長的等待聲中,他的手漸漸收緊,死死地抓著方向盤。到最後還是無人接聽。傅司年把頭枕在方向盤上,疲憊地閉上眼睛,心裏感覺到很空,什麽也抓不住,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麽。許落嘉也不在他身邊。可是傅司年就是傅司年,他從來不會脆弱超過三分鍾,盡管是在無人的駕駛室裏也好。就在三分鍾以後,他坐起身,驅車前往殯儀館,處理葬禮的事情。大約臨近傍晚,才差不多談完,傅司年慢慢地從殯儀館裏走出來。其實這裏並不陰森,像個花園一樣,路邊的花叢裏藏著小音箱,在低聲地播放著吟唱的佛經。傅司年一邊打電話一邊朝著殯儀館外麵走,他想去拜祭他的奶奶。墓園就在殯儀館旁邊。電話仍然是沒接聽。墓園前麵是一片很大的江,上麵有漁舟,旁邊還有兩個小木屋,繞著江邊走三百米左右,便看見了一道石門,上麵用青色的筆鐫刻著對聯。傅司年走進去,抬眼便看見了正中央掛著旗,下麵全部是墓碑。墓碑本來是灰色的,可是被太陽一照,十分壯觀,染成了鮮耀的金黃色,像人們心中永遠閃亮的記憶,雖然去世,但永遠不會被磨滅。傅司年記得奶奶的墓是在b區7排,他抬腿往上麵走。很快就找到了奶奶的墓,來得及,花也沒帶,什麽吃的也沒有,便隻有用布給奶奶擦擦墓碑和照片,還給她上了一炷香。接著,傅司年就一個人坐在墓碑前的石階上,陪她一起看夕陽。“奶奶,我來看你了。”傅司年輕聲說。“爺爺剛走了,閉著眼睛走的。”“走的時候什麽也沒念,就一直念著的名字。”傅司年說,“他一直還在念著你。奶奶,原諒他吧。”半刻之後,傅司年又笑,“算了,這些事情我不懂,恩怨是非,我都不懂。”“爺爺去陪你了,恨他也好,你終究是不孤獨了。”“我隻剩一個人了。喊他陪我見爺爺最後一麵,他沒有來,打電話給他,他也沒接。”傅司年把手機放好,笑笑,“是不是,也像你恨爺爺一樣,他也…恨我。”傅司年回身,摩挲著奶奶墓碑上的照片,民國女士的模樣,十分年輕,頭發做著時興的燙卷,別著一個鑽石發卡,顯得熱情而溫婉。一雙眼睛長得尤其地好,瀲灩多情。“不對啊。”傅司年說,“爺爺說我長得很像奶奶,如果是注定要有相同的命運,那麽應該是我恨他才對。”傅司年的目光漸漸地微茫,“我恨他嗎…我很…喜歡他,可是我不敢說,我不敢說,奶奶。”“我怕我說了,他會更討厭我,我們…已經快要簽字離婚了,沒辦法挽回了,沒得回頭了的。”傅司年將頭枕在墓碑上,像小時候依偎在長輩的懷裏一樣,可是額頭一片冰冷,不是人的那種柔軟和溫度,不知道怎麽地,傅司年的眼眶有些酸澀,仿佛要落淚。“奶奶…是不是,我也要像爺爺一樣,到死也不得安寧,要在臨死前,一直念著一個人的名字,等他原諒我。”夕陽漸漸地沉下去,直到額頭的溫度給冰涼的墓碑覆上一抹溫熱,身後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傅司年抬起頭,心裏懷著某種期待,屏住呼吸回頭。不是他。來的人是墓園的經理。傅司年的目光沉了下去,站起身。“傅先生,我們的墓園夜間是不開放的,您是不是…”“我回去了。”“,好。”經理說。傅司年轉身,忽然聽見後麵的經理叫住他,說:“傅先生,節哀。”傅司年回頭,冷冷地看著他。經理連忙舉起手機,說:“在手機上看到新聞了,節哀。”傅司年點點頭,說:“謝謝。”隨即下山,走了,掏出手機一看,依舊一片幹淨,沒有撥打來電,也沒有新的微信。那些手機一會不看就會冒出許多新微信的時光仿佛是夢。傅司年往山下走,依舊執著地刷著手機,連陌生人都會對他說一句節哀。許落嘉明明有他的微信,甚至能完整地背下他的電話號碼,這麽久了,可是始終等不來他的一句關心。夜晚到了,墓園有些冷,一陣風吹來,吹得傅司年心底發寒。他坐上車,迎著冷風和夜色,驅車回宸泰。將近十天沒有回來過了,屋子裏沒什麽人氣,一股靜寂的味道,傅司年打開冰箱,冰箱裏整整齊齊地碼著啤酒。自從落嘉走了以後,屋子其實沒怎麽變,家政阿姨來收拾的時候,傅司年也對他們說,盡量不要動屋子裏的東西。當時他不懂,隻是覺得那樣會讓自己舒服一點,便也不再多想。可是如今慢慢地懂了,也知道沒什麽機會挽回了,心底裏便覺得一片悲涼。屋子沒怎麽變,隻是冰箱裏麵變了許多,落嘉從前在時,冰箱裏滿滿當當都是食材和藥材,他走的時候,傅司年也曾經讓人把冰箱填滿新鮮的食物,務必保持和原來一樣。可是傅司年不會做飯,再新鮮的事物也抵不過放,很快,冰箱裏的很多東西就開始變異了,就像在歲月裏逐漸冷落枯萎的人心。最後沒有辦法,冰箱裏開始放酒,綠色的,銀色的,黑色的,什麽色的罐子都有,整齊地擺放著。傅司年從冰箱裏掏出了幾瓶啤酒,“呲”的一聲拉開易拉罐,打開電視機,放好碟片,上麵是落嘉演唱會的紀錄片。傅司年坐在地毯上,靜靜地看,偶爾喝一口冰涼的啤酒。從前紀錄片是他的麻醉劑,他一邊嫌棄,卻一邊看,看了紀錄片就會忍住,不去找許落嘉。可是也許是因為今天實在是太難受了。傅司年越看,眼淚就不自覺地流下來,隻覺得房子空蕩蕩地,滿是孤寂,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傅司年猶豫了兩秒鍾,還是撥打了許落嘉的電話。所幸,電話響了兩秒鍾,對方終於接聽了,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電話裏隻有兩個人靜靜的呼吸聲。傅司年坐在地毯上,抬手拿起桌子上的啤酒喝了一口,才講話,“喂。”“怎麽了?”落嘉說。“許落嘉,許落嘉。”傅司年沒有說話,隻是輕聲呢喃,像耳語,像呼救,像想念,聲音低沉而纏眷。“你喝醉了?”落嘉說。傅司年仰起頭,靠在沙發上。電視上的紀錄片正在播放著,是演唱會在彩排,落嘉戴著黑色的鴨舌帽和眼鏡,頭頂上有一束燈光落在落嘉的身上,他像個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