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女孩子的臉上露出明顯的泄氣,摸摸耳墜,擺擺褲子上的鏈子,都顯得沒精打采的。也是,向來叛逆的傅司年怎麽會好好聽人說話,更不可能會為了什麽學習小組,乖乖地在美好的周末出門。許落嘉溫和地說:“這樣,要不你們先去,我去找傅司年。”“算了吧,落嘉,傅司年找不到的。”旁邊一個男孩子說。許落嘉什麽人,說一不二,老師布置的作業就要認認真真地完成,一個都不能少!如果在戰爭年代,他絕對是讓所有百姓都撤離以後,再殿後的英勇大無畏將軍。他抱歉地打了幾個電話以後,才大概知道了傅司年現在在哪裏。十七歲那年覺得很感激電話裏的同學和朋友,然而午夜夢回,心急如焚的時候,竟然又隱隱地對這些人起了怨念。如果當時不知道傅司年在哪裏就好了。這樣他們兩個就可以永遠像兩根平行線,各自往前走。是,他後悔認識了傅司年。老天爺喜歡看戲,當時看起來是恩賜,因為傅司年在的酒吧離商場不遠,許落嘉輕而易舉就可以趕過去,做戲也沒有這麽巧合的。然而看似是上天慈悲,又是造化弄人,當時的便宜都為了戲幕徐徐羅列而準備。因為老天爺喜歡看戲。尤其喜歡看癡男怨女愛不得,恨別離,意難平。此時候的許落嘉懵懂得像隻羔羊,傻乎乎地去酒吧,溫順地鑽進了命運的布袋。然後,布袋一收,拚死也掙脫不開。十年前的酒吧跟現在也沒有什麽區別,晚上七點鍾已經開始漸漸地熱鬧起來了。中間有一個華麗的舞台,數不清的銀色燈光對準那個舞台。許落嘉情不自禁地走過去,銀色的燈光四處閃耀飛舞,舞台正中間的是傅司年。十七歲的少年,身材已經修長健碩,穿著黑色的寬t恤,偶爾把手舉起來,能瞥見衣服下的肌肉線條,拿著麥克風的手臂線條流暢。也許是因為酒吧裏太熱,也許是因為場子真的太熱鬧了,傅司年額前的碎發微微濕,垂下來,眼睛裏閃耀著鮮活的光芒,比舞台上的燈光還要明耀。一眼就閃耀了許落嘉。好像在一瞬間,靜止沉默,古板老舊的自我世界開始運轉起來,圓規,紐扣,尺子都開始飛舞,在天空裏留下流星一樣的流光溢彩。許落嘉感覺自己腦袋混呼呼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跟著舞台上的傅司年。他唱的是日本話,許落嘉聽不太懂,隻覺得後麵的掃弦和瘋狂的鼓點讓酒吧越來越熱。“……just tell me my life……”聽懂了這一句。在唱到高潮的時候,舞台前麵忽然噴射出金黃色的煙花,傅司年一隻手拿著麥克風,一隻長臂揮動著,仰起頭唱,優越的下頜線在火熱蓬勃的煙花裏顯得遙遠高貴。唱到最後,頭頂上又散下了金黃色的彩紙,嘭的一聲又一聲,許落嘉隻覺得自己的世界也炸成了金黃色。許落嘉想,他可能這輩子都很難忘記這一刻的心跳。好像心跳不再是簡單的心跳,而是衝破十七年的一切束縛,散成漫天的彩紙,又聚成一體,心跳是有意義的。直到下一個人表演以後,許落嘉還呆呆站在原地。手腳都在發麻。下一場更加熱鬧,周圍的人開始推推嚷嚷,這才讓許落嘉回過神來。他不斷地逆著人流,擠出人群,往酒吧的後台走去。旁邊忽然與人路過,這個衣著,這個身高,這個氣場,擦肩而過的感覺讓許落嘉心神一擰,不斷在腦海中重演。許落嘉忽然轉頭伸手,叫住了他,“等等。”旁人扭過頭來,戴著黑色的鴨舌帽,仍然顯得鼻梁高挺。遙遠的距離,傅司年已經很有衝擊力,然而如今近看,許落嘉又覺得腦袋發暈。傅司年長著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形狀狹長優美,眼尾上挑,看起來是相當多情桃花的人。“我,我是你的同班同學,許落嘉。”許落嘉說。傅司年的表情閃過一絲不耐,甩掉許落嘉的手,冷冷地看著麵前的人。第3章 許落嘉的臉上閃著紅撲撲的光,在酒吧走廊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不知名的羞澀和靦腆,動作笨拙地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身後傳來了別人的聲音。“傅司年!幹嘛呢!”許落嘉轉過頭去,便看見一個高挑的女生,穿著誇張的彩色外套,耳朵上吊著大耳環,亮晶晶的,眼眸帶笑。女生親切而熟稔地挎上傅司年的手臂,歪著頭笑眯眯,打量著這許落嘉,又用疑惑的眼神望向傅司年。許落嘉一瞬間的紅暈迅速褪去,有種被扒光了扔到大街上的心虛感,下意識地垂下眼眸。傅司年問許落嘉:“你有事?”許落嘉還想說什麽,口袋裏的手機突然嗡嗡嗡地響起來,他掏出來一看,隻看見綠色的屏幕上不斷閃動著“爸爸”的名字。這下許落嘉不僅是臉色發白,更是如墜冰窖。讓他爸爸知道自己來酒吧了,非得腿都給打斷。他急急地捂著手機屏幕,抬頭對傅司年說:“你,你好,我是你的同班同學,也是你的小組長,今天晚上本來約好要去書店的,你,你沒來……”許落嘉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女生先是噗嗤笑了一聲,語帶嘲諷:“傅司年,你,學習?”傅司年神色不耐:“什麽亂七八糟的,你要是來講這些事情的,我不認識你,趕緊走吧,三好學生不應該呆在這裏。”“我……”許落嘉還想說什麽,手裏的手機卻在不斷的震動,像是催命符一般。抬頭去尋,傅司年卻已經挽著女生頭也不回地走了。真糟糕!許落嘉咬牙,卻也不能按掉手裏的電話,隻好一步三回頭地跑出酒吧,心裏總是十分不舍得的,傅司年挽著女生的動作總是讓他一想起來就刺酸。當然不敢有什麽怨氣,他完全沒有立場。一路跑到酒吧外麵,稍微喘均勻了,許落嘉才敢點開綠色的接聽按鈕,放到耳朵旁邊,輕輕地“喂”了一聲。酒吧外麵的街道也很熱鬧,人來人往的,許落嘉的那一聲喂便顯得微不可聞。“落嘉,是爸爸。”“爸爸晚上好。”許落嘉的背挺直了一些。電話好像被搶過去,耳朵裏傳來媽媽的聲音。“喂小嘉嗎?你和同學們散了沒有呀?看你晚飯也沒吃幾口,要不要和同學們去吃宵夜,但是最好不要,媽媽在家裏給你留了鴿子湯。”許落嘉抬起手腕,掃了一眼時間,悄悄地歎了一口氣,說:“媽媽,我大概九點半回家。”“好呀,要不要派司機去接你?媽媽不放心呀,家裏附近沒有公交車的,坐的士還不如坐家裏的車。”“那李叔在商場南門接我。”許落嘉順從地說。小時候還會反抗一下,或者直接說出心裏話,比如說他其實真的很想吃點麥當勞再回家。但是他絕對不會說出自己的所想。爸爸媽媽從來不對打罵他,很關心他。不必說媽媽,有時候他能看見,在宴會上喝多了回家的爸爸,爸爸抱著媽媽問小嘉呢?小嘉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乖乖的念書?小嘉有沒有學會翻身啦?小嘉在乖乖彈鋼琴嗎?媽媽輕聲安慰爸爸,說,有,小嘉是個很聽話,很規矩的小朋友。爸爸的情緒向來內斂,平時當著許落嘉的麵,最親昵的舉動也不過是拍拍肩膀。但是許落嘉知道,爸爸媽媽愛他。親子之間的血緣有時候是前行的助力,有時候確實無法掙脫的罪孽,一邊受著,一邊卻又甘之如飴。許落嘉被許家雙親教育得純善安良,對陌生人尚且悲憫善良,更何況是疼他愛他父母。許落嘉從來不願意看到爸爸媽媽露出失望的表情,不願意看到他們被忤逆的失落。於是,許他安心地鑽進爸爸媽媽設定好的框架,做個行事謹慎,規矩有禮貌的人。媽媽在電話裏說:“那小嘉好好跟同學們相處吧,爸爸媽媽先忙。”許落嘉點點頭,又感覺自己傻乎乎的,電話裏的爸爸媽媽都看不見,於是,許落嘉說:“好。”放下電話才感覺到有些心虛。剛剛去酒吧的事情,他死也不知道怎麽說。一路懷著這樣愧疚不安的心情,許落嘉晚上回家洗澡的時候,洗得很久,塗了許多許多次沐浴露,像是清洗自己身上的罪孽一樣,洗到最後,身上的皮膚都皺了才肯出衝涼房。下樓喝鴿子湯的時候,幸好爸爸媽媽都不在餐廳。許落嘉惴惴不安著。晚上躺上床睡覺的時候,出神地凝視著天花板的吊燈,他的腦海中又不自覺地出現酒吧裏的傅司年。舞台上的燈光好像又回來了,腦袋暈乎乎的,那一刻的心跳聲又重新蓬勃。“小嘉,睡了沒?”媽媽在門外。許落嘉一下子臉色發白,雙手抱著被子,在床上不說話。媽媽隻是喊了一聲,沒聽見聲音,輕輕地推門,也沒走進來,隻是站在門口,幫落嘉把房間裏的燈關掉。黑暗裏,許落嘉睜大了眼睛。他知道為何一直狂烈的不安了。“早戀”這種事情是絕對絕對不允許的。甚至他可以考第五名,都不可以早戀。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許落嘉一邊喃喃著,一邊雙手放在小腹上,努力在腦海中想象一張白紙。可是傅司年好像跟他作對一樣,總是跑出來,站在舞台上,肆意張揚著雙臂,下頜線上掛著汗珠,在銀色的燈光下閃閃發亮。這一夜的睡前鬥爭基本可以算是接下來的生活寫照。許落嘉一邊克製著自己要做個克己複禮,清心寡欲的好學生,一邊又忍不住,在女生們聊到傅司年的時候,不動聲色地伸長了耳朵。越聽,傅司年的形象便一點點地在他腦海中豐富立體。之前一心學習,他實在是太封閉了。其實隻要稍微留意一點,便可知道,傅司年實在是太惹人矚目。不必說那張五官深邃的臉,異與旁人的氣場,單單是他的行為,便可成為一個這棟樓裏獨一無二的存在。他們這棟樓在學校的小花園裏,其實隻有兩層,安靜清幽,兩層都是尖子班。雖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但是都是決心以後要留在國內發展的,自然要掙到最小的那一撮大學,於是大家在學校,都恨不得把命都搭上去讀書。傅司年偏不。他其實是藝術生,也不知道為什麽跑來理科尖子班讀書,成績常常是吊車尾。但是他本人好像一點都不在乎。許落嘉留心觀察才發現,一周裏,他的座位有三四天是空的。這簡直是大異類。他應該把目光收回來,不要再放在無謂的事情上,還有更多值得他珍重的事情。那一晚上,那一眼,根本算不上什麽。然而,這種心情還沒收拾好,有一天,竟然在學校飯堂看到傅司年。許落嘉拎著飯盒的手都在抖。傅司年不知道怎麽的,竟然乖乖地穿著校服。純黑色的西裝校服外套,筆直的西裝褲子,顯得身材比例優越,走路的時候不緊不慢,透著一股漫不經心。許落嘉瞬間潰不成軍,之前下定的決心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眯著眼睛,想看清楚傅司年喜歡吃什麽菜,他決定以後專門吃那一道菜。結果轉過柱子才發現,傅司年身旁還站著一個女生,又是女生,又是親昵的模樣。許落嘉拎著飯盒的手一下子垂下去,顯得很傷心,一個人默默地到另一條隊伍排隊去,極力控製自己不要往傅司年的方向看。忍了一會,又嫌棄自己做作。少看一眼是一眼。快要高三了,說不定這輩子都沒機會看見了。許落嘉這才偷偷地轉頭,四處環顧,飯堂裏的人更多了,到處都是西裝校服。他感到有些著急,一麵隨著人群隊伍往前排,另一麵卻不斷向後環顧,想找到傅司年。對視就在不經意間。許落嘉對上一雙冷淡的,高傲的桃花眼,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睛卻已經下意識地轉開,望向遠方虛空的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