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驚呼聲、嘈雜聲不斷。 一方促狹的小化妝間內,賀聞逍有力的雙臂牢牢圈住楚瑉的腰和背,一邊掌心輕拍,一邊溫聲道:“馬上就來電了,別怕。” 正如賀聞逍所言,整個停電過程沒超過一分鍾,很快,燈亮了。 花白的光暈強勢驅走黑暗。 賀聞逍雙目傳來須臾刺痛,還沒來得及看清懷裏的人是個什麽狀況,就被猛地推了個踉蹌,用力撐住椅背才沒有撞到身後的牆上。 楚瑉虛軟地靠在化妝桌前,胸口起伏,氣息不勻,殷紅的唇褪去一半血色,精致的銀邊眼鏡也順著直挺的鼻梁滑落到鼻尖,形容狼狽至極,卻偏要用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瞪著他,控訴他剛才的越界行為,殊不知此時的自己毫無半點威懾力。 眼前這個男人,明明半分鍾前還像隻受驚的鹿一般偎在他的懷中,此刻又偽裝出一副不甘示弱的強硬姿態,仿佛逃離洪水猛獸一般,似要拒他於千裏之外。 賀聞逍動了動扭到筋的手腕,心頭騰起一絲不悅,但更多的是啞然。 不過,他的確發覺楚瑉今天對待他的態度很奇怪,和之前單純的警惕不同,好像還有點怕他。 在化妝師和助理進來的前一刻,楚瑉摘下眼鏡,迅速站直身體,一秒便恢複到尋常那般得體的模樣。 因此,除了賀聞逍,再沒人發現楚瑉的異樣。 六年過去,楚瑉還是一如既往自視甚高,絕不以脆弱示人,卻又在剛才那十幾秒鍾裏,全身心地倚靠著他,在他胸口求得半晌安寧。 賀聞逍挑挑眉,看著被化妝師請到座椅上的楚瑉,心中那點被推開的不快好像被什麽抵消了。 - 賀聞逍這場戲身上帶傷,妝造比楚瑉繁複許多,所以來得晚些,到片場的時候,見楚瑉正站在大堂中央低頭看台詞,神色已經完全恢複了尋常。 今晚的戲,全程隻有賀聞逍和楚瑉兩個人。 身為大弟子的許寄風打小長了張禍水臉,未及弱冠就開始流連煙柳之地,欠下一屁股風流債,被師尊責令不許再與下九流的人廝混,否則逐出師門。 許寄風原本是怕的,豈料某日,他被奸人挑撥,遭受莫大委屈,宵禁之夜又一次私自下山。白落陽得知後,便立刻前往青樓找尋,未果,最後竟在青崖山腳下的泉水邊找到了眼圈通紅的許寄風。白落陽沒有強行帶人回去,而是伴著泉聲默默聽他訴苦,又橫心拋卻門規,陪他月下暢飲。第二日大早二人回到門派的時候,被師尊帶著一眾弟子抓了個正著。其中那個最得意洋洋的,正是許寄風的死對頭,他在師尊麵前誣陷許寄風,說許寄風又去了風月場所尋歡作樂。 但白落陽卻堅稱許寄風隻是在山腳下賞月。 有許寄風斑斑劣跡在前,師尊自然不信,看到自己一向最為器重的弟子竟扯謊維護這樣一個不堪之徒,師尊氣急,拿出藤條抽在白落陽身上,讓他說實話。 可白落陽就好像木頭一樣,任由藤條如雨點般落下,皮開肉綻,哪怕許寄風都看不下去了,甘願承認自己去了青樓,白落陽也依舊死咬最初的說辭不放,將師尊的怒火全部引到自己身上,生生承受了兩個人的懲罰。 而今晚的戲,就是從白落陽罰跪議事堂三日三夜的劇情開始。 當天夜裏,許寄風得知白落陽被禁食後心急如焚,便親自下廚做了一碗難吃至極的粥,偷偷送到議事堂去,一邊給跪在地上的白落陽喂粥,一邊輕輕數落:“師弟,人人都說你天資聰穎,紫薇降世,可我看你就是個榆木腦袋,一點也不曉得變通……” 白落陽抿著粥,全程未語,等許寄風絮絮叨叨說完才道:“無妨,隻要師兄日後當真遠離不該去的地方便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白落陽語氣依舊是木然的,如同刻在竹簡上的門規教條一般,整張臉看不出一絲多餘的表情,提起師兄往日那些的陋習,就連最基本的生氣和厭惡都沒有。 麵對四麵八方的攝像機和圍滿一圈的演職人員,楚瑉端著粥碗,凝視賀聞逍冷靜過度的麵容,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去夜總會參加朋友的婚前單身派對那天。 由於心裏一直掛念著賀聞逍,他沒法盡興,便找了理由打算早點回去,誰知卻被一個喝高的會所少爺糾纏。拉拉扯扯間,他看到包間門外,來接他的賀聞逍麵無表情站在那裏。他其實並沒有告訴賀聞逍聚會地點,他本能不想讓賀聞逍和那群爛人扯上關係。 回家後,楚瑉默默觀察為他煮夜宵的賀聞逍,突然一時興起,戲謔問:“寶貝,我去那種地方,你都不知道生氣嗎?” 故意刺激小男友的後果就是第二天下不來床,並且為了把人哄好,主動和那群狐朋狗友斷了來往…… 回憶來的太不合時宜,楚瑉竟一下忘了原本的台詞,脫口而出一句:“師弟,我總去那種地方,還去了那麽多回,你為何從來都不會生氣?” 話音落定,賀聞逍愣了一下,臉上如同鐵打麵具般的古板神色有一瞬細微的皸裂,隨後,他便半垂下眼眸,道:“自然有氣。” 楚瑉意識到說錯台詞那一刻就在等導演喊“卡”,誰知賀聞逍也接了句劇本裏壓根沒有的台詞,而寧導兩次都沒有叫停。 楚瑉立刻切回原台詞:“師兄以後會學好的,認真修習,苦練劍術,再也不去沾花惹草,就當……就當是為了你。” 這句隨口許下的承諾有幾斤幾兩,恐怕連許寄風自己都不知道,但白落陽聽罷,卻突然笑了。 好似素白無瑕的錦緞突然綻了朵紅梅花,又像冰冷的湖麵點落一滴春水。 許是隔得太近,楚瑉有些猝不及防,失足跌入那片清淺的笑意,竟一下沒能把持住心緒,雙眼微微睜圓,心旌搖曳了幾分。 這裏其實並不需要許寄風露出這樣的神情,古裝戲總要有些韻味唯美的鏡頭,尤其是網絡化時代,但凡少幾個值得上熱搜的名場麵都沒法宣傳。 因此,白落陽的笑容原本是由編劇欽點,用來加特寫撩撥觀眾的,設定的時候連熱搜詞條都一並想好了,就叫#白落陽終於笑了#,但坐在監視器後麵的寧導卻突然發覺,這簡直大材小用,分明還可以擁有更深層次的內涵 許寄風一個原本胸無大誌的人,最初或許就是為了守護這個難得的笑容,才一步步改邪歸正,最終和白落陽攜手踏上懲奸除惡的正道。 議事堂內,一段師兄弟之間的相互剖白後,許寄風放下碗,輕輕抱住了傷痕累累的白落陽。 白落陽眼中略微錯愕,一雙大手抬起又放下,終究還是不甚熟練地放在了師兄背上,又好似有些激動般,身體略微前傾,將對方罩在自己高大的身軀下。 這本是一個純潔到不能再純潔的兄弟間的擁抱,炙熱,純粹,可偏偏讓楚瑉聯想到方才在化妝間,停電的一刹那,賀聞逍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不由分說將他一把揉進懷裏,在他耳邊低語安撫。 當時的他無暇分辨賀聞逍是突然好心泛濫還是別有它意,亦或怕他狀態不好影響接下來的拍攝進程,他唯一能做的,隻有抓住稻草般將冰涼的耳廓貼在賀聞逍火熱的胸口。 他甚至能聽到賀聞逍的心跳聲。 很快,快得不像話。 可畏懼黑暗的人分明是他,不是賀聞逍。 隨即,他又想起剛開機不久的時候,賀聞逍問他,白落陽對許寄風究竟抱有怎樣的情感,他說是兄弟情,可賀聞逍卻斷言白落陽愛慕許寄風。 他本是不認同賀聞逍這種過度解讀的,然而此時此刻,他發覺自己已然踏上了失控邊緣,就快要演成許寄風愛慕著白落陽了。 這場戲拍下來,天知道他流露了多少多餘的表情,可寧導從頭至尾都沒有喊“卡”,甚至結束後,坐在導演椅上衝他們比了個大拇指。 站在監視器後麵看拍攝回放,楚瑉盯著屏幕中的自己,有些如芒在背。 他自入行起,便一直展現著過人的天賦,尤其擅長剖析角色,同角色融合共鳴。毫不誇張地說,今晚這場戲是他演戲生涯中最亂來的一次,就好像拋開劇本的即興表演。 整段播完,一旁的賀聞逍挑挑眉道:“很不錯嘛,楚老師覺得呢?” 楚瑉無視賀聞逍,對寧導欠身道:“抱歉導演,我今天狀態可能有些欠佳,沒有完全按照劇本來。” 寧導樂嗬嗬道:“沒事沒事,你改的那幾個地方還挺到位的,聞逍接得也恰到好處。拍戲嘛,寫在劇本上的終歸是紙上談兵,總是要真刀真槍地碰過才知道合不合理,有沒有改進的空間,我可不是那種一言堂的導演。” 在旁邊等戲看完全程的姚曦漫小聲道:“是真的很打動人,陽風太好嗑了。” 在場眾人無一不拍手稱好,再糾結下去會有假謙虛真傲慢的嫌疑,楚瑉隻得點頭,卻暗自皺了眉。 其實從整體來看,這場戲非常流暢,並無任何突兀之處,而他不滿意的,僅僅是自己的表演態度。 他是個信奉體驗派的演員,理應全身心化作角色本身,讓角色成為絕對的主宰,而不是像剛才那樣,一再受主觀情緒左右,私自篡改角色。 休息的時候,楚瑉遠離人群,握著劇本獨自走到一棵山茶花樹下,負手而立,在濃鬱的幽香中閉目良久,聽到身後有人跟了過來。 楚瑉背對著問:“我剛才說錯台詞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打斷我停下來,反倒跟著錯下去?” 賀聞逍輕笑一聲,反問道:“楚老師,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許寄風和白落陽本就如同我們演出來的那樣嗎?”第26章 “想都別想。” 在劇組裏,時間如同緊趕慢趕的拍攝進度一般,過得飛快,一晃綠樹蔥蘢,繁花勝錦,五月到了。 那次的生日會結束後沒多久,姚曦漫工作室就把現場視頻傳上了網絡,引來大量粉絲轉載,視頻還上了熱搜,輿論大多是誇她廣結善緣。 然而這天中午,無聊的吃瓜網友們又有了新發現。 有人從生日會視頻中某個一閃而過的鏡頭裏截到一張高糊圖片,經過處理之後,可以清晰看到賀聞逍和何煦坐在一起說話,而楚瑉則坐在離他倆很遠的地方,和寧導碰杯。 這一重大發現,被餓虎撲食般的各大營銷號們瘋轉了起來,#賀諧共楚不熟#的話題也應時而生,裏麵全是兩邊唯粉幸災樂禍的發言。 楚瑉連續幾天拍戲到深夜,睡眠嚴重不足,準備午休的時候,從小柏那裏得知了這件事。 待小柏下車後,他打開微博進入相關話題,正巧看到那個叫barrend的cp粉頭發了條微博 [楚老師被寧導叫過去拚酒,醉的怎麽是賀聞逍呀?/偷笑] 配圖是賀聞逍在飯店門口摟著楚瑉不撒手的照片,看衣著,明顯也是生日會那天。 才短短兩分鍾,評論區就被賀諧共楚cp粉占滿。 【賀小狗,你好旁若無人!/拳頭】 【嗚嗚小狗委屈,整個宴會都沒辦法和老婆貼貼。】 【好嬌氣哦,喝醉之後不找兄弟,不找助理,就知道找老婆,就你有老婆疼是吧?】 【理性討論,眾所周知寧導出了名愛喝酒,楚老師也曾說過自己酒量好,寧導想和楚老師對飲所以坐在一起,我覺得沒毛病,至於小賀和小何,兩位一直都是好哥們呀。】 【賀諧共楚就算不是情侶,也能看出關係很好吧。】 【采訪一下,現在還有人敢說賀諧共楚不熟,賀德何能才是真的嗎?】 楚瑉一個人端坐在保姆車後座,瀏覽到這裏的時候,他下意識看了眼對麵。 遮陽傘下,賀聞逍正跟何煦、夢夢一起打遊戲,不時有收割人頭的聲音傳過來,聽起來配合相當默契。 何煦已經在劇務的協調下提前進組開工,等下就要拍第一場戲了。 剛才何煦來找過他,邀他一起開黑,賀聞逍卻跟過來,漫不經心說了句“別打擾楚老師午休”,便將何煦帶走了。 說來也怪,自生日會後,賀聞逍那副被他欠錢不還般的冷淡姿態仿佛隨著血液裏的酒精一起消散了,但又和最開始的玩味有些不同,心思深沉的感覺也淡了許多。 至少他同賀聞逍目光交錯的時候,不再有那種被窺視的錯覺。 楚瑉原本還有些想不通原因,但現在看來,可能是不想讓何煦看出什麽端倪。 楚瑉目光回到那條評論上,看了半晌後,輕笑出聲,隨即按滅屏幕,困倦地閉上眼睛。 網絡和現實的差距,有時就是這麽巨大。 - 下午,楚瑉和何煦有幾場對手戲。 何煦不知是因為緊張、興奮,抑或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表現有些欠佳。 寧導連聲喊“卡”,當著所有人的麵用大喇叭把他批了個狗血淋頭不說,還讓他先去旁邊揣摩半小時再回來拍,端的是一點情麵都不留。 何煦心氣兒挺高,總覺得自己演技尚可,也從沒跟過寧導這麽不通情達理的嚴苛導演,被數落得有點發蒙。 正當他坐在玉石橋上垂頭喪氣之際,突然感覺有人走了過來,他一抬頭,發現是插著銀質發簪,一身豔色長袍的楚瑉。 看向坐到自己身邊的俊美男人,何煦歎道:“唉,今天連累你了楚哥,我之前還說想和你切磋呢,看來是我不自量力了。” 楚瑉笑笑:“都有狀態不好的時候,何況寧導這人,一向對器重的人高要求。” “真的嗎?”何煦眼神亮了一瞬,隨即想起寧導嚴厲的麵孔,又黯然了下去。 楚瑉道:“我們來聊聊鳧渚這個人吧。” 鳧渚就是何煦飾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