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園亭子一角的熱鬧,吸引了越來越多賓客的關注。


    因而,當趙都安平靜說出這句話,人群外圍發出議論聲,尤其是聚攏而來的讀書人們,表情各異。


    尤金花母女更是俏臉刷地變了,意識到覆水難收。


    而方才跋扈囂張的“四公子”之首,錯愕後,眼底不怒反喜。


    趙都安將其的神色變化,悉數盡收眼底,道:


    “其實本官知道你的用意,無非是用這種拙劣的手段,試圖激怒我,用言語上的挑釁,換來我行動上的出格。


    尤其在這個地方,今日神龍寺高僧邀請京都名流齊聚的場合。”


    麵容桀驁,臉側有胎記的紈絝公子哥愣了下,表情微變:


    “你在胡說什麽……”


    趙都安卻置之不理,平靜繼續道:


    “你與我當初有過節,此事許多人知道。所以你來挑釁,可以解釋為尋仇,這符合你的‘人設’,恩,就是在外人眼中的形象。


    但你還是做的太粗糙了,時隔這麽久,伱若要找我麻煩,以前為什麽不來?偏偏選在今天?”


    董三張了張嘴:“因為……”


    “因為恰好遇到?因為董家最近勢頭猛?令你底氣十足?”


    趙都安一口戳破他的謊言,直視這名第一紈絝的眼睛,搖頭道:


    “不,都不是。這最多是給外人看的由頭,你雖然腦子不算好使,但終歸不該蠢到這個地步。


    讓我想想……是為了討好董玄?討好你那位太師爺爺吧……這是唯一勉強說得通的理由了。”


    趙都安淡淡道:


    “董玄對我頗為不喜,甚至尋陛下,諫言遠我這個小人……這在京中不是秘密。


    尤其最近盛傳,這應也是,為何那麽多讀書人,敢於得罪本官,攻訐本官的原因……


    嗬,讀書人中,的確不乏一些鐵骨錚錚,敢於直言的,但更多的,也還是蠅營狗苟之輩。


    以往抨擊我就罷了,可我不久前,剛廢掉堂堂九卿之一……他們就不怕引得本官報複?”


    周圍,有讀書人臉色微變,似被戳破心事,欲要開口:


    “當……”


    “當然怕,”趙都安說道:


    “但他們還敢,既因法不責眾,也因,坊間盛傳董太師不喜本官的流言。


    而你,作為董家三代孫輩,因疏於管教,也被董玄不喜。


    那跳出來對付我,試圖引導我在神龍寺齋園出手,以此討好董玄,就說得通了。


    所以,你從始至終,隻言語上不幹淨,甚至從頭到尾,也隻針對我趙家,不牽扯旁人半個字。


    隻停留在口頭上的挑釁,哪怕被嗬斥責罰,終歸也算不得大事。


    嗬……而我若在今日,在這裏動手,既會得罪神龍寺,又會令朝堂諸公覺得麵上無光,說不準,就會被扣上一個破壞朝廷與神龍寺關係的罪名……


    以此,給你身後那群讀書人口實……最終達到,令陛下迫於壓力,疏遠我這個小人的目的。”


    趙都安輕輕歎了口氣。


    瞥了眼已經徹底變了臉色的紈絝少爺,說道:


    “我現在有點好奇,是誰給你出的這餿主意?被人當槍使,你還洋洋得意?


    看來,董玄的確是年紀大了,沒精力去教你們這些三代小輩。


    要知道,上一個因子弟紈絝,導致牽累了家人的,還是裴楷之……你也不長長記性?哦,你可能壓根不知道這茬……”


    而伴隨他一番話說完,場間的氣氛有了微妙變化。


    董三少爺更是沒了跋扈囂張的勁頭,隻覺冷颼颼的。


    全中!


    他的心思,全部被趙都安說中了!


    這時候,感受著周圍人群複雜的視線,一股怒火上湧。


    心中卻知道,計劃已無法實施,頓時進退維穀。


    對方既已說的這樣明白,又豈會上當?


    然而下一秒,趙都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忽然笑了:


    “很拙劣的激將法,但若成功,也很有效的算計。”


    果然,虛假的權謀是高手過招,層層算計,草蛇灰線,伏脈千裏。


    真實的權謀是鴻門宴埋伏刀斧手,是無腦小卒莽撞衝鋒。


    “但……”


    就在眾人都以為,熱鬧要散的時候,趙都安忽然笑著說:


    “但我,還真就吃這套。”


    什麽?


    董三還未回過神,就見趙都安身前桌上,忽有細密的冰霜蔓延擴散,那是轉為寒冰的氣機在沸騰擴散。


    趙都安緩緩起身,袖中的金烏飛刀倏然延展,化為一柄覆蓋寒氣的古樸短劍。


    邁步,朝對方走去。


    周圍響起驚呼聲,人群驚恐退散。


    董三更是愣在原地,感受到了真切的殺意。


    他不明白,為何趙都安明明看破了,還會動手?而且,上來就動刀?


    是誰給了他底氣?就真不怕自己的爺爺遷怒嗎?


    “大郎……”尤金花母女也麵露驚恐,卻不敢去拉。


    就在此刻,人群外圍,忽然傳來嗬斥:


    “你在做什麽?!”


    人群讓開一條路,隻見從茅房返回的董大,正臉色鐵青地朝這邊望來。


    董三少爺身子一顫,轉身一看,頓時猶如老鼠見了貓:


    “哥……”


    趙都安表情一下變得怪異。


    其餘人也難掩詫異。


    哥?能令董家三少爺這般低眉順眼,叫哥的,大概唯有一人……


    “我問你!你在這……做什麽?”


    董大沉著臉,大步走過來,這才看到提劍站在二女身前的趙都安。


    這會,因太熱,方才的寒霧已消弭,趙都安也壓下氣機,董大瞧在眼中,也隻以為是他提著尋常佩劍。


    “他是你弟弟?”趙都安神色怪異。


    董大汗顏拱手:


    “趙兄,舍弟缺乏管教,不知這是……”


    趙都安“哦”了聲,平靜道:


    “我之前得罪過他,他過來,侮辱我姨娘和妹子聲譽。”


    董大臉色驟變,難以置信看向親弟弟。


    瞬間腦補出整套劇情:


    必是性格頑劣的弟弟來找麻煩,見色起意,趙兄無力阻攔,被迫拔劍抵擋。


    而他一看董三心虛的表情,就知道,趙都安所說非虛。


    當即怒目圓睜,一股血氣衝頭,額頭隆起青筋,怒火攻心:


    “你……死性不改,死性不改!”


    “哥……我……”


    “閉嘴!”


    一聲怒斥,董三也真垂下頭,閉嘴不言。


    董大強壓怒火,一臉羞愧地朝尤金花母女拱手告罪。


    而後扭頭,不知從哪裏撿了條木棍,眼神失望地看向弟弟:


    “跪下!”


    “哥,我……”


    “我讓你跪下!”


    “砰!”


    一棍朝後背打過去,京中名聲赫赫,無人敢惹的第一紈絝,竟在眾目睽睽下噗通跪倒。


    分明其身材遠比文弱書生模樣的董大壯碩,且也修武道,且愣是不敢還手。


    董大一臉怒其不爭:


    “你上次與我怎麽說的?說痛改前非,要令爺爺刮目相看,你就是這樣刮目相看的?”


    這一刻,董書生已是失望至極。


    當眾如此訓誡弟弟,無疑對董家名聲影響極差,但他還是這樣做了。


    可見是心中失望透頂,寧肯讓外人看笑話,也要給三弟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跪在地上的紈絝公子想要解釋,但見兄長模樣,又說不出口。


    趙都安見狀,將金烏飛刀收入袖中,似乎用不著他了。


    “董公子,息怒!”


    突然,圍觀人群中,一人走出,大聲道:


    “三公子雖有些魯莽,但出手亦有原委,大公子何必如此,折辱自家人?”


    出聲的,赫然是一名約莫二十七八的讀書人,舉止談吐不凡。


    “許翰林說的對,莫要因外人傷了自家兄弟感情。”又一名讀書人附議。


    “大公子,你發怒也要問清楚原委,三公子言辭或許不好聽,但咱們這位趙緝司,卻也是半點不留情麵,對太師更無半點尊重,竟口呼其名,更要拔劍斬向三公子……”


    更多的讀書人站出,表麵勸阻,實則發難。


    趙都安見狀,哪裏還察覺不出異樣?


    他看向那名許翰林,恩,對方就是這段日子,攻擊自己的排頭兵,“李黨”成員?


    終於跳出來了麽……他絲毫不慌,靜靜看這幫人表演。


    “什麽?趙緝司?”


    董大一愣,也從眾人七嘴八舌中,聽懂了經過,不禁愕然望向趙都安:


    “趙兄,你是……”


    趙都安輕輕點頭,微笑道:“是我。”


    董大懵了。


    心頭一時有千頭萬緒,他想問,為啥你會去嫖小雅姑娘……


    但考慮到場合不對,忍了下來。


    繼而,想到自己不久前,當著對方的麵,談論針對趙都安的罵聲,頓時尷尬無比,怒火也消了數分。


    再然後,才後知後覺,心想自己記憶中的趙兄,與傳言裏那個比三弟還醜惡的酷吏……


    大相徑庭。


    “原來大公子竟不知他身份?”


    那名許翰林大驚,調轉槍口,冷笑道:


    “好一個趙大人,竟隱瞞身份,接近董家大少,卻不知是存了什麽心思?幸好今日三公子撞破,否則豈不是給你得逞?對董家不利?對太師不利?”


    好帽子……趙都安都想給他敏捷的才思鼓掌。


    他猜測,背後鼓動董三找自己麻煩的,就是“李黨”這群讀書人。


    對方早“埋伏”在附近,隻等他還擊,就跳出來,卻不想橫生枝節。


    如今見董大出場,隻好臨時換了個理由。


    “不是……”董大就想解釋,這事有點複雜……


    但周圍早摩拳擦掌,蓄勢待發的讀書人們不給他機會,當即紛紛開口,斥責趙都安:


    “方才你拔劍動手,意欲做什麽?真當神龍寺齋園,是可以撒野的地方?你置神龍寺於何在,你置後園諸公臉麵何在?”


    “是誰指派你這樣做的?你奉了誰人的命令?”


    “你還當眾誣陷三公子……說他故意挑釁,實在令人不恥……”


    群情激憤。


    讀書人厲害在嘴皮子上,這會以許翰林為首的讀書人紛紛開口,怒斥趙賊。


    趙都安一言不發,隻是冷眼看他們。


    “陳大儒來了!”


    忽然,有人喊了聲,隻見遠處有一名腐儒打扮的老人走來,似被這邊吵鬧聲吸引。


    正是翰林院大學士之一,陳正儒。


    趙都安對這個名字不熟悉,第一次聽到,還是董大不久前給他說過。


    陳正儒走到近前,先皺起眉頭,喝道:


    “住口!齋園內呼喝,成何體統,發生何事?”


    許翰林“大喜過望”,忙道:


    “老師,你可來了……”


    接著,他飛快將經過描述了一番,在他的講述中,董三的惡行被輕輕代過,形容為“說了幾句怪話”。


    趙都安的行為,卻被痛批。


    仿佛十惡不赦。


    “竟有此事,”陳正儒勃然大怒,抬眸看向趙都安,冷然道:


    “早聽聞京中出了個能吏,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在中元祭神之日,這佛門清靜齋戒之地妄動刀兵,隻因些許言語,便欲殺人,更膽敢侮辱當朝太師,欺瞞董家公子……


    好一個能吏,好一個趙使君,老夫今日卻是開了眼界,京中竟有你這等狂徒……


    先前聽聞有人將你與韓半山相比,老夫還以為是個人物,如今看來,將你二人相提並論,才是辱沒了韓粥,辱沒了修文館眾青年學士,更辱沒了太師威嚴。”


    趙都安耷拉著眼皮:


    “說完了?”


    陳正儒見他一副無所謂姿態,沉著臉:


    “孺子不可教,你有何話說?”


    趙都安正要開口,終結這場鬧劇。


    忽然,人群之外,齋園入口方向,傳來騷動,有人喊著“修文館學士”的名號。


    漸漸清晰。


    人們才知,修文館的學士們抵達了。


    霎時間,許多圍觀看熱鬧的人們移開視線,伸長脖子,好奇打量這群新貴。


    陳正儒,許翰林等人麵露喜色,心說來得好,正好將事坐實。


    他們不怕鬧大,就怕鬧不大。


    “爺爺他們來了?”


    董大臉色微變,一時也不知如何收場。


    地上跪著的三公子悄悄爬起來,鬼鬼祟祟往外挪,今天的事鬧的太大了,已超出他預想。


    “韓半山!久仰久仰……”


    “郭解元,可還記得我?”


    “王公子……令尊近來可好?”


    許多人攀附過去,笑臉相迎。


    那邊的熱鬧,與趙都安這邊的劍拔弩張,形成鮮明對比。


    而這時候,剛為新政收尾完成,前來赴會的一群修文館學士也被這邊聚攏的人群,吸引了注意力。


    不禁好奇地走過來,想一探究竟。


    陳正儒微微一笑,遞給學生許翰林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堆笑主動上前:


    “半山兄……”


    韓粥一頭霧水走過來,看到大學士陳正儒,與同僚許翰林時,微微皺眉。


    繼而,視線落在了亭中某人身上,臉上頓時綻放親切笑容。


    徑直邁步走來。


    外人隻以為,是韓粥與許翰林同袍情誼,不禁羨慕。


    許翰林卻有些詫異,他與韓粥關係隻算一般,為何對方這般熱情……


    然而下一秒,他就知道了原委。


    隻見韓粥徑直與他擦肩而過,看都沒看他一眼。


    而是來到趙都安身前,拱手笑道:


    “趙學士,方才我等還猜你會在哪,卻不想,進門便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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