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四小偷


    十九瘀痕(上)


    張警官臉上的笑容一僵,尷尬地抬手按住了抽搐的唇角,淩亂地勻了口氣,抖動了一瞬的視線狀似無心地朝著步行街對麵的網紅牆上飄,不置可否地哼笑。


    “因為方四是吧?”


    張警官甩開燙手的煙蒂,揣著袖口憋出了一個漫長又刻意的哈欠,佝僂著在棉襖袖口蹭了蹭鼻頭:“顧隊,這我可能還得倚老賣老一下,雖說也沒怎麽打過交道啊……但方四這小子嘴可挺油,說什麽話幹什麽事兒看著可不太靠譜兒,保不準他背地裏扒拉的是哪門子的算盤珠。”


    顧形揚了下右側眉毛,斂住浮於言表的審度,慢條斯理地後仰抬頭,話音上挑像是在搭茬閑聊:“……照張哥的意思,那會兒我正問他怎麽早不自首晚不自首,偏偏馬旭宏一死,他就蹦出來跳腳——方四本來話都到了嘴邊,看見張哥抽了根兒煙推門進來就開始胡謅,是在故意放煙霧彈,壓根兒沒有托關係交保護費這麽一說?是吧?”


    “這……這我說了也不一定保準……”張警官聽見顧形明確引導的措詞,不太明顯地皺了下眉頭:“反正這類屁股後麵一堆羊糞蛋兒的滑頭,嘴裏真就沒幾句實話。咱這是私底下說,方四為什麽今兒一大清早就跑過來自首?還一口咬定他店裏倒騰的貨是馬旭宏托他賣的——你想想啊顧隊,散貨的利潤那可是幾倍幾倍地翻,有這賺錢的路子,馬旭宏還鼓搗那些個偷雞摸狗的事兒幹嘛?隔三岔五還進去蹲幾天,不值當啊。”


    “你是覺得……方四純粹是想把屎盆子都扣在馬旭宏身上是吧?”顧形稍有猜測地搓了搓熬夜頂出下頦的胡茬兒,費解地歪過腦袋盯著張警官不動:“但我還是想不太明白啊張哥,緝毒盯著方四這個散貨點也不是一天兩天,馬旭宏一直以來也沒漏出過什麽破綻,一般來講,這時候咱們抓人都不會打草驚蛇,甚至方四哪怕連夜卷鋪蓋卷兒跑路,可能也不會急於抓捕,而是以觀望為主,先把人和店的社會關係人際脈絡摸排清楚。你說這方四到底為什麽著急跑到派出所裏自首呢?即便是發現家門口蹲了警察突然怕死,那要坑個墊背的,怎麽也得抓個大人物,畢竟拖長查證周期對他而言沒什麽壞處——”


    顧形停頓兩秒,似笑非笑地看著張警官又重新垮下的嘴角:“但就在他試圖攪混水的空當,卻還是指向性相當明顯的把這些矛頭指向了張哥你,這一點,我還真就沒搞懂。”


    張警官先提了口氣,明顯還打算負隅頑抗地爭辯幾句。他怔愣地蜷縮在顧形的視線裏,喉嚨滾了一滾,卻忽地卸下力氣,自嘲地晃了晃這顆班門弄斧的腦袋,反問了一句:“顧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懷疑?因為我把事故責任推到江陌身上嗎?”


    顧形屬實沒料到張警官放棄得如此突然且徹底。


    他呆愣愣地搖了搖頭,莫名心酸沮喪地歎了口長氣,摸著兜裏幹癟的煙盒,乏累地向後一倚:“是那會兒江陌說,你在馬旭宏家搜查的時候,出去打了個電話。”


    “她其實沒怎麽聽見談話內容,但是多少有點兒直覺不好。今天一大清早梁明醉駕事故毆打警察到隊裏接受調查,配合取證的時候,那兩個小崽子在梁明的通話記錄裏翻看到了張警官的名字——偏偏這通電話就是在車禍事故之前打出去的,而且撞死馬旭宏的那台車,也是梁明名下的私人用車。”


    “說實在的,方四交代的事兒也好,使給我的眼神兒也好,我還真就沒什麽信或者不信的……耗在這兒單純就是好奇他為什麽這麽著急自首。馬旭宏這個貨源是死是活真的有那麽重要嗎?還是說在沒人在乎的地方,比如今早上新聞播報裏出現的那台車對於他而言是個什麽危險的信號——”顧形自說自話地撈出口袋裏的手銬,餘光正瞥到那隻趴在他媽媽懷裏摳鼻涕的小熊貓耳朵。他略一偏頭,安靜地看著張警官鬆垮了幾秒卻陡然凝住的神色,想了一會兒,又“嘩啦嘩啦”地把手銬揣好:“張哥,你這警號我記得也是重啟的對吧?”


    “嗯?啊……老爺子老警察了。”張警官恍惚怔忪地點了點頭,“早個十年還以為我這警號能留給我兒子,那小兔崽子從小就說想當警察,天天巴不得我英勇就義,把這身兒衣服讓給他……也不知道該說他是爭氣還是不爭氣,仗著自己是警察世家出來的,就敢赤手空拳地跑出去救被一群小混混拿刀欺負的同學,結果見義勇為把命搭上了,連披上這身兒衣服的機會都沒有。”


    十年前校園霸淩致死的案子顧形沒經辦,但個中的唏噓往事他多少聽說過。那時候張警官的兒子還在讀初中,某天放學途中意外撞見學校裏“小有名氣”的幾個高年級混混耍著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管製刀具欺負一個家境不錯脾氣卻軟弱的男生,討要財物之餘還在大街上惡意猥褻嘲諷——張警官的兒子少年熱血怒而上前,卻不知道其中有一個小混混的父親就是被張警官逮捕審判吃了牢飯,略帶私心的爭執之下,那柄上下翻飛的假軍刀就這麽意外地被捅向了張警官兒子的頸側,鮮血如柱噴湧,當場就奪走了他的生命。


    “那小崽子一死,我這警察幹得也沒勁。”張警官搓了搓幹涸卻通紅的眼角,輕輕噴了口濁氣:“以前那點兒勸人放下給個機會的勁頭落在自己身上真啥也不是——我兒子讓人捅死了,而且因為我是警察,得維護形象作出表率給人一個改過自新重新融入社會的機會,後來怎麽處理的來著……好像開了個悼念會?忘了……”


    警察世家的榮譽在生命消逝的同時動搖了根基。顧形不敢論定張警官心境的變換是否從此而起,隻是時過境遷再聽見這些舊事重提,難免揣了幾分惋惜的情緒。


    “方四交了手機,馬旭宏事故當時損壞的手機數據也恢複得差不多了,派出所這邊估計瞞不了太久——”顧形沒接張警官的話茬兒,看著時間委婉地提了個醒:“你們所裏管技術和整理電子設備相關證據這些的民警剛出去,說是有個大爺家機頂盒壞了,大過年值班維修的人手不夠,讓他臨時幫忙出了個警。”


    張警官有點兒詫異地看向顧形,沉默地停頓半晌,緩慢地撤回視線,感激地吸了吸鼻子。他抽出插在袖口裏的胳膊,使勁兒抓了抓有點兒趴窩的頭發,無意地漏出從發根擠出頭皮的白茬兒,猶豫地咂巴了兩下。


    “這麽說吧顧隊,錢……肯定是收過,算不上保護費,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兒。但這個錢不是馬旭宏和方四給的,他們倆充其量就是倆小嘍囉,花錢保平安的人——是那位熱衷於找刺激的梁總,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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