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三十三回首(上)


    “江警官,你為什麽想當警察啊?”


    邵桀這句蚊子哼哼似的喟歎輕得幾乎沒聲兒。他沒指望著時常懶得應聲附和的江陌能在當下這麽個困倦疲累得搖搖欲墜的情形之下搭理他幾句,也沒覺得這是個可以趁人之危促膝長談深入了解的好時機,兀自嘟囔了一句就抿緊嘴唇不再哼唧,兩眼放空地抬起頭,安靜地看向輸液滴壺,跟著藥液滴落的節奏無意識地眨了眨眼睛。


    急診病床區難得鋪了滿地的寂靜,連儀器運轉散熱和意味著生命體征平穩的低聲躍動都平和遙遠得聽不分明。


    他留意地看向呼吸平穩的江陌,還以為她已經徹底陷進了消毒漿洗後稍顯沉重的被子裏,難過得悄無聲息地睡了過去。


    然而半側著身背對邵桀的江警官卻忽然無法放任他繼續腦補揣度似的歎了口氣。


    她別扭地轉過腦袋,閉目養神了片刻就睜得溜圓鋥亮的眼睛竭力又歪扭地瞄向邵桀,瞧見他苦大仇深著一張臉,總覺得這小孩兒似乎對警察這個職業群體產生了點兒日日夜夜都身處刀山火海,放眼望去盡是肅穆悲壯的痛苦錯覺,略微沉吟了片刻,還是忍不住把自己擺在了“知心大姐”的位置,試圖把這個關乎於職責與身份的話題拉扯得輕鬆一點,哼笑著反問:“唔……那你為什麽想當職業的電競選手?”


    邵桀驀地撞上江陌擰著脖子也要投過來的視線,愕然失笑地把這個顯然一時半會兒無法入睡的人攙著胳膊撈起來,墊好了枕頭和棉被。


    “最開始的時候不是想要打職業,就是初中那會兒不愛學習,再加上有點兒叛逆,這才開始泡網吧打遊戲。”邵桀緩慢地揭開了自己年幼時期十分抗拒回首直視的過往記憶,攥了攥被膠管藥水冰得動作遲滯的掌心,搓了兩下摩挲出熱度,又輕輕地把輸液管攬在掌心,聲音放得極輕:“我跟我爸媽,有點兒合不來——也不是合不來,就是……怎麽說呢?感覺我跟他們的生活好像有時間差,起初隻是因為他們各自的工作湊不到一塊兒去,後來就……”


    江陌頓時斂起了打趣的表情。她全然沒有料到自己隨意拉扯的話題會換來如此真摯到剖心挖肝的答複,臉上那點兒浮於表麵的笑意陡然垂落,緊起眉間沉默了好一會兒,啞聲回問:“邵主任在急診,那你媽媽是?”


    “吳老師是市重點高中的班主任,要麽高三,要麽實驗班,每天都在跟祖國未來的希望打交道,忙得很。”邵桀似乎是頭一次在無意間直麵時間流逝的殘酷和冷靜,也可能是身旁的人傳遞給了他一點平和穩定的情緒,但好像現如今提起他那點兒瘋狂又叛逆的學生時期,已經沒了以往執著於得到偏向的在意,“在我有印象以來他們就經常缺席各種跟我有關的大事小情……從幼兒園那種需要家長參與的親子運動會開始,到上學之後的家長會,再後來我的生日他們都不記得,甚至那會兒在學校——摔骨折的出院手續都是我跟韓律自己去辦的。他們太忙了,以至於我因為需要在他們看顧不到的地方努力活著,結果卻完全長成了他們想象之外的樣子……等到再想約束的時候,已經沒機會下手幹預了。幾次三番鬧得不太愉快,他們也就不願意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江陌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撞破邵桀和邵為安父子身份的時候,那種明顯得幾乎具象化的壓製和壓抑縈繞在邵桀身邊久久不散。她定定地看著邵桀此時此刻還算平靜的眼睛,仿佛頓時醍醐灌頂地理解了邵桀對於她時不時擱置不管的回應習以為常的原因,懊惱地摳住自己的手心,勉強維持著輕鬆的語氣問了一句:“那……泡網吧打遊戲算是示威?”


    “有點兒幼稚是吧?”邵桀沒做猶豫,簡短地點頭,氣聲笑了一下:“這已經是那個時期的我能做到的最叛逆的事兒了……但整天出去玩兒又不好總跟爸媽要錢,那會兒認識的網吧老板就忽悠我打比賽,結果歪打正著,‘正正得負’的腦子也算有了點兒用武之地……”


    江陌談不上能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卻也心頭隨之觸動,不太能笑得出來,停頓了片刻,又問說:“你打職業比賽這事兒,父母支持嗎?”


    “談不上支持不支持,他們壓根兒不關心。”邵桀不以為意地聳了下肩膀:“其實雖說我高中之後就差不多都泡在俱樂部,但高考我還是參加了的,那會兒比賽比較多,抽空努力複習完按分數看的話,差不多二本中上遊?但我沒去讀,想先趁著年齡好打比賽,退役之後再重新考個電競相關的專業繼續讀書……這事兒他們倆知道之後根本不讚同,覺得我這個決定不太現實,所以也好久沒聯絡,我就呆在俱樂部——那會兒俱樂部還沒搬到你家小區對麵呢。”


    “算是冷戰?——不用了,藥水這會兒沒那麽涼。”江陌瞥著邵桀時不時搓熱掌心捂著膠管的動作,伸手想安撫似的拍一下,胳膊卻扯動了背後的傷處,隻得老實又煩躁地端坐著,皺巴著眉頭說:“……到什麽時候?”


    “轉會去其他城市那會兒開始的。邵主任希望我留在那邊,不要回來到親戚朋友跟前丟人現眼,一直到……”邵桀其實不太能給這段“冷戰”明確一個固定的時間段,事實上他們互不幹預的時間遠遠不止這三年,但他輕輕揚了一下眉梢,並不介意給江警官一個算不得安心的定心丸:“一直到這次回盛安。”


    江陌太清楚這種心平氣和的敘述背後大概是壓抑已久的洶湧波瀾,但她仍舊不能免俗地想要幫著邵桀開解再三:“父母哪兒有想讓子女離得遠遠的……”


    邵桀偷偷抬眼看著江陌擰成一團的眉間,嘴角挑了一瞬,隨即迅速地抿成一條線:“對啊,我也搞不懂。但我回來之後他們也沒說什麽,在家沒呆上幾天就搬到俱樂部這邊。”


    江陌盯著邵桀輕描淡寫之後耷拉下來的腦袋看了一會兒,心情複雜地想起初識不久在便利店裏意外撞破的見聞,遲疑地問:“……你回盛安,是不是跟那個蔣唯禮有關?”


    “嗯,算是複仇。”邵桀一本正經地搭茬兒,覷見江警官幾乎信以為真的眼神,尷尬地笑起來:“——我開玩笑的。隻是,正好簽回現在的俱樂部了。”


    這話扯得實在有點兒生硬。


    江陌未置可否,幾不可見地挑起一側的眉毛,安靜地注視著邵桀的眼睛。


    當著這位從警以來小有建樹的刑警同誌撒謊扯皮不太現實,邵桀無比確信這個順嘴打趣提起的話柄恐怕很難搪塞過去,沉默了幾秒就忽地抬頭,灼灼地迎著江陌的視線回看過去:“……那天在酒店裏碰到的那個劉水,三年前,他跟蔣唯禮差點兒把我弄死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巷口。”


    江陌聞言當即急切地挺直後背,牽動著疼得發麻的皮肉,齜牙咧嘴地問道:“報警沒有?”


    “報過,當時也確實是被警察救走才活下來的,但……”邵桀有點兒惋惜地打量著江陌並未在他的提醒之下產生任何思及額外往事而動容的神色,適可而止地撅了下嘴:“我沒那麽衝動,也沒那個‘手刃仇敵’的膽子,真要想硬來,三年前我就不會撇下這邊兒的恩怨情仇離家出走。回來這一趟,肯定主要還是想打比賽,如果有機會的話……無非就是想趁著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報應上頭,伸個手,推波助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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