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十五交換(上)


    淩晨時分的監獄走廊不分季節地沁著寒氣,晦暗的通道像是被一盞又一盞微微搖晃的白熾燈鎖鏈一般禁錮著,毫無餘地喘息地扣在一起。


    “剛那小孩兒看著還挺有禮貌。”顧形略微掀起眼皮,視線匆匆掠過陳海濱帽子底下鑽出白茬兒的短寸,“感覺好像跟你兒子個頭差不多——咱陳副監獄長沒地兒使勁的父愛又泛濫了是吧?每回看見這種將將成年犯了錯誤的半大孩子就沒轍,瞅你抻著脖子那副兒行千裏爹擔憂的表情……”


    “嘖……主要那孩子屬實犯的不是啥大毛病。他家裏就姐弟兩個,姐姐重病缺錢,自己幹點兒苦力活又被人坑個底兒朝天,喝了點兒酒就深更半夜擱大街上耍酒瘋,跟人鬧起矛盾把路邊燈箱砸了,意外傷人,又沒錢和解。小孩兒態度相當良好,人還老實巴交的,看得我總於心不忍——但職責所在,改造教育可以,能傾注的心力實在有限……真的是管不起。”


    陳海濱捶了顧形一拳,但理智占據高地,也隻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沉默了幾秒,又恢複點兒興致提起家裏:“你得有快兩年沒見著陳冕了吧?打從他中考那年……那小子現在可不是之前那個球球蛋蛋的樣兒了啊,個兒竄的比我都高,中考那一年他媽給他營養供得那個足,到高中食堂一天也不知道都吃的啥,這兩年大變樣,又高又壯的,趕明兒見麵切磋打架我都不一定弄得動他。”


    顧形無聲地笑了笑,撿起了這點兒家長裏短的話題:“你這是又連著在這兒盯了多久,回家還得趕日子?嫂子就沒說你?”


    “能說啥,鬧離婚都鬧了小半年了,再見陳冕和他媽早說也得除夕。”陳海濱看著顧形詫異了一瞬,隨即過意不去垮下來的表情,不大介意地擺了擺手,滿眼覬覦地揩了一把跟前這位未婚人士的腹肌,“就還是陳冕中考完高中拿不拿自費的事兒鬧起來矛盾嘛,然後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就都翻出來了,鬧大了不至於,但你嫂子心裏總膈應著,話也說不開,就僵在這兒。現在陳冕他媽工作忙就讓他住校,平時這娘兒倆我是真見不著。吵歸吵,可離婚的手續也就這麽一直拖著,你嫂子說看見我腦袋疼,我也不敢湊過去惹她鬧心……這邊兒,我先跟同事知會一句。”


    “嫂子是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呢,台階都擺在這兒了,你得往前上啊老陳同誌。”


    顧形瞥了一眼安檢入口牆上的電子鍾,循例遵規地把兜裏的手機交給陳海濱,磨蹭了一會兒又依依不舍地從口袋裏摳出五毛一個的打火機,被順勢接受“賄賂”撚了根兒煙的陳副監獄長大發慈悲地推了回去。


    “甭裝相啊,還交打火機,你怎麽不直接白天過來登記?”陳海濱揶揄地挖苦了一句,轉頭跟正瞪著監控大屏堅強熬過黎明時段的值班同事抬手示意,把沒點的煙別在耳朵上,簡短嚴肅地對著顧形叮囑了一句:“不算正式麵談,屋裏的監控錄音我不留底,但時間上你得抓緊,換班之前,我就得把程燁送回禁閉室裏去。”


    ————


    顧形銜著一根煙,沒點,手裏的打火機節奏淩亂地磕打著豎立著強化玻璃的大理石台麵。他近乎屏氣凝神地盯著玻璃另一側的鐵門,神經緊繃地注視著被過堂風吹得微微晃動的門板,沉默了片刻又驀然自嘲地低下頭來,煩躁地抓了抓跟同年齡段相比還算茂盛的頭發,隨手把塑料殼打火機甩向大理石台麵,摘了嘴角的煙掛到耳邊。


    約莫過了三五分鍾的光景,程燁才拖著手銬腳鏈,步伐艱難地坐到顧形對麵。


    他臉上本就所剩無幾的學生氣已經被短暫的監獄生活折磨殆盡,額頭瘀腫,嘴角潰爛,眼眶烏青,眼球裏盡是斑駁充血,看他走路的姿勢,八成身體四肢也遍布著屢遭施暴的痕跡。


    程燁大概是想沒心沒肺地咧嘴笑開,卻幅度過大地牽動患處,本能地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沒急著說話,隻是像在陰暗角落裏待得習慣了似的,被驟然亮起的燈晃得縮躲了一下,隨即迅速端正了坐姿,對峙一般地注視著咫尺之遙的顧形。


    透明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兩人頭頂莫名刺眼慘白的光,兩張截然不同的麵容卻仿佛情緒相連地交疊混淆在一起,幾乎在同一瞬間,平靜又囂張地眨了眨眼睛。


    顧形嗤笑了一聲,視若無物地錯開視線,跟程燁身後不遠處退開回避的陳海濱頷首示意,目光在闔緊上鎖的門板上略作逡巡,這才轉而見怪不怪地看向沒能成功搶占氣勢先機的程燁,微微仰著上身仔細地打量著他臉上的傷情:“強|奸|犯在咱們這兒牢房裏的待遇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剛轉到這兒來沒幾天吧,體驗感還行?”


    “……被打成這副德行,你覺得呢?”程燁冷哼了一聲,一副將警察的那些小動作盡收眼底的表情:“顧隊長應該比我清楚不是嗎……為什麽我分到的那間牢房裏有個故意殺人的大叔,偏偏他還是因為女兒被人侵犯後自殺才實施的報複……落在這種人手裏,有口氣兒見顧隊長一麵就算命硬。”


    “誤會了啊,牢房分配有製度有隨機,我可沒能耐把手伸到這裏。再者說,誰知道你還怕殺人犯啊?”顧形無辜地抬了下眉梢,避重就輕地回了一句,沉默地撿起隨著他扯拽外套的動作掉落在台麵上的煙,不慌不忙地叼在嘴裏:“你跟我應該是沒什麽閑話可敘,說說吧,時間不多,最好直奔主題。”


    “你既然能來,就應該知道我是因為什麽事才找到你——而且你對這件事相當地在意,所以才會壓根兒無從確認我是不是在騙你的前提下來到監獄裏……”程燁似乎是打算反客為主,也學著顧隊長的坐姿稍微後仰靠向椅背,十分欠揍地吹了一聲漏氣的口哨,明目張膽地打量著顧隊長波瀾不驚的表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顧隊長妹妹的忌日,應該就是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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