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嬰兒


    十九鬧事


    立興街派出所跨立在新老城區的交界線上,老舊小區裏的家長裏短並著新城區夜生活的喧囂沸騰不知疲倦,幾乎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占據著派出所的警力和時間。


    夜幕深沉,霓虹登場,立興街派出所潑灑了遍地混著消毒水味道的酸腐酒氣。


    江陌舉著手機從二樓辦公區快步下樓,半捂著話筒從正廳經過,跟分神瞥了她一眼的小民警揮手打了個招呼:“師父你等會兒啊,聽不太清。”


    電話那頭的顧形像是站在室外,恍惚的風聲灌進話筒:“……你這中午飯的點兒發了個短信告訴我去查楊曉可,從白天查到晚上,人查哪兒去了?——旁邊兒怎麽跟菜市場似的?”


    派出所十分鍾之前接了個酗酒鬧事的警情,這會兒一樓正廳裏鬧哄哄地亂作一團。


    “我在立興街這邊。下午四點多快五點的時候鄭司鈞往隊裏打過電話,說這邊有線索,但隊裏人都出去了,電話還是宋叔幫接的,鄭司鈞問了一嘴就直接找到我這兒來了——”江陌側身躲開一個喝醉挨揍就開始哭爹喊娘的中年胖子,過關斬將似的從試圖在威嚴的警徽下麵找茬挑釁的醉酒人群中鑽出來,一溜小跑上車落鎖:“他說孫曉昉今兒在外麵執勤,我尋思著沒人跟我瞪眼睛就順道過來看一眼。”


    “你順哪門子的道?不是我說,鄭司鈞到底是你同學還是跟你有仇,知道他那姓孫的師父跟你不對付還總攛掇你往立興街折騰……什麽毛病?”顧形先嘴快地搪了幾句,對於江陌心寬得像是跟個別老同誌“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這事兒莫名地鬧出了點兒糾結複雜的情緒,沉默了半晌才壓抑地歎了口氣,正經地清了下嗓子:“立興街那邊查到什麽情況?”


    “楊曉可失蹤前跟灃西區蘇格酒吧來往得很密切——”


    江陌耙了下這大半天快被風刮成雞窩的頭發,撂下手機歪著身子去翻手套箱裏的皮筋,“楊曉可去醫院威脅黃熙和趙旭那天晚上獨自出過門,大概是十一點二十分左右,開的是她之前去私|立醫院的那輛車,離開立興街後的去向未知,隻能從路麵標識推斷車輛向西走——這個還是得追查一下。其後大約在翌日淩晨三點四十五分左右重新回到立興街附近,但換了車……楊曉可回來的時候坐的是蘇格酒吧名下的一台商務車,司機和副駕駛的人沒下車,模樣長相也看不清楚,需要再跟著路麵監控看看能不能確認具體身份——師父我拍的照片給你發過去了,不太清楚,你先湊合看一眼。”


    “唔……鄭司鈞他們這邊一直在查楊曉可的重點活動範圍,這台商務車出現的頻率很高,而且幾乎每次副駕駛都有人同行。可惜,除了拍到過一次下車抽煙的李齊銘以外,其他人暫時沒辦法確認身份。我反反複複看了幾遍,總覺得有個人的身形輪廓有點兒眼熟……”


    江陌抿著嘴唇,擰起眉頭回憶著適才監控裏近乎模糊的身影,話音提及又猛地收住,較勁似的把手套箱翻得“嘩啦”作響,末了放棄起身,餘光無意間掃了副駕駛的腳踏墊一眼,伸手從角落裏勾起一小串鑰匙——鑰匙就兩把,掛著的鑰匙扣挺別致,是個金屬製縮小版的三階魔方,墜得鑰匙串沉甸甸的。


    “其他人姑且不談,單就李齊銘似乎跟楊曉可交情匪淺這事兒來看——這姑娘絕對不簡單。”江陌挑著鑰匙稍微回想,挑了下眉梢:“……真夠可以的,丟完錢包丟鑰匙……”


    “灃西那兒形勢比較複雜,楊曉可跟李齊銘關係太近不是什麽好事兒,那位最近也尋死覓活的——”顧形苦大仇深地歎了口氣,話說半道又被江陌窸窸窣窣的嘀咕聲打斷,揣兜裏的一堆破事兒登時混作一團:“嘰裏咕嚕念叨什麽呢?讓你一打岔全亂了……我說哪兒了?”


    “楊曉可跟李齊銘關係太近不是什麽好事——”江陌接上話茬又沉默了兩秒,猶豫地“嗯”了一聲,繼續開口匯報:“師父,楊曉可的死,如果不完全是因為代||孕||案,而是跟蘇格酒吧有關呢?”


    顧形牙疼似的嘶聲抽了口涼氣:“說清楚點兒。”


    “也是誤打誤撞。我今天不是回家一趟嘛?湊巧碰見邵桀,就樂天兒偶像,他——無意間,看見我車上夾子裏的複原圖,認出來的……”江陌隨手把鑰匙扣掛在空調出風口的支架上,略過便利店的突發情況,簡明扼要道:“楊曉可應該是他以前的同學,平時跟外人打交道的名字是假的,真名叫楊笑笑。”


    顧形沒急著打聽細節,沉默片刻隻追問了一句:“能確認嗎?”


    江陌撐著方向盤,保守推斷道:“準確度大概……百分之九十?我從楊笑笑母親家裏的梳子上拽了根兒頭發,老祝下班了沒?我拿回去做個比對,如果能確認的話,也好正兒八經地聯係家屬配合調查。”


    “祝思來我剛送回家,他這幾天連軸轉頂不住。明天上班帶過來吧。”顧形停頓了一下,“說說楊笑笑什麽情況。”


    “這姑娘上學的時候父親欠下一屁股的債,家裏負擔不起,楊笑笑就在灃西區蘇格酒吧工作還錢,因為不想被認出真實身份,所以陸續做過幾次程度不同的整形手術,還給自己起了個化名‘楊曉可’,早先應該隻是單純的兼職,現在就是幫著酒吧攛掇拓展所謂的‘大客戶’,確保他們的銷路始終暢通無阻。”


    江陌說話間無意識地皺眉,心裏恨其不爭的情緒始終平靜不下來,“甚至楊笑笑在跟趙旭有了孩子之後,也一直在從事著相關的工作,大概是想多掙點兒錢盡早還清債務,然後給家裏重病的母親攢錢做手術——她母親趙娟現在身體快頂不住了。”


    “對於楊曉可來說,趙旭也許隻能算是一個可以幫她脫離苦海,利用起來又沒什麽心理負擔的人渣跳板。在趙旭企圖隱瞞兩人關係之後,楊曉可不僅欣然接受了趙旭的提議,也收到了經由齊三強團夥抽成後分批打給她的轉賬款。但是——”顧形停頓半晌,悶聲歎了口氣,“灃西那邊跟楊曉可有過密切往來的重要人物太多,酒吧根本不可能輕易地放她離開。”


    “我也懷疑楊笑笑會不會是被脅迫……否則根本得不償失啊。”江陌略作思索,提出一個猜測:“我記得楊笑笑母親說她這次離開家之前,十分篤定地告訴她一定會拿到一筆錢回來幫她聯係治病——師父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出於家庭負債母親久病的原因,楊笑笑對於趙旭這個人本身其實沒有太多期望,在確切得知胎兒情況不好之後,她反過頭來威脅趙旭也是為了錢。而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來看,在趙旭接受黃熙的意見決定跟楊笑笑分開並試圖終止|畸|形關係的這段時間裏,楊笑笑多次跟灃西那邊取得聯係,還告知母親趙娟她會出門一段時間,回來一定會拿錢幫她治病,而此後,趙旭再次收到了楊笑笑的威脅——楊笑笑隨後失蹤——接著,趙旭聯絡齊三強買凶未遂——最終,楊笑笑的屍體混在窖井焦屍裏被意外發現。”


    “你是覺得,楊曉可在威脅趙旭黃熙之前就跟母親承諾一定會拿錢回來,其實是跟酒吧那邊達成了什麽交易共識。然而卻在出門的這段時間,發生了某些變故,隨即失去蹤跡,並且因為楊笑笑本身跟代||孕||案有關,有人故意誤導,讓她的屍體跟其他焦屍一道被發現,徹底把她的死跟齊家村的案子混為一談。”顧形迅速地理解了江陌的推斷:“如果照你的看法來,那現在的問題是,楊笑笑跟酒吧的密切來往是否跟她的失蹤死亡有直接關係?按照屍檢報告的結果推斷,楊笑笑死前到底去了什麽地方,她又為什麽會死在齊家村的窖井裏?……直接說吧,你什麽想法?”


    “我……”江陌撓撓耳朵又撓撓頭頂,吸了吸鼻子一鼓作氣:“想查蘇——”


    “查個屁。”顧形被煙嗆了一口,回絕得毫不猶豫:“最近隔壁支隊在布置行動,形勢比較緊張,還不是時候。”


    江陌有點兒不死心:“那萬一楊笑笑的死跟他們有關係呢?”


    “那夥亡命徒手上攢的事兒不止這一件兩件?得先按住,你才有機會操心楊笑笑的事兒。”顧形先咋舌噎了她一句,隨即沉聲提了個醒:“但如果楊曉可的死跟他們沒有直接關係呢?能跟那幫不要命的達成協議,楊曉可手裏會不會握著什麽重要證據?這麽個人憑空消失,酒吧會不聞不問嗎?”


    “那……那酒吧不能直接——”江陌先沒反應過來顧形這話裏話外究竟是什麽言外之意,磕巴了一下才猛一拍大腿:“我待會兒確認一下從楊笑笑失蹤到屍體被發現的這段時間酒吧那邊有沒有派人派車來找過——如果來過,那也就意味著酒吧那邊不清楚楊笑笑的下落;但如果沒有,就證明極有可能是蘇格酒吧那邊動的手腳……”


    “不對啊師父,楊笑笑的死萬一真是那幫人幹的,她這被扔到齊家村附近的窖井裏,該不會灃西那邊兒跟齊家村也……”江陌話說半路思緒飄了一下,飄忽落在車窗外的視線陡然定在推搡著走向派出所正門的一小撮人群中間,她怔愣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定睛看了半晌猛地拔直上身,撿起手機拉開車門:“……師父,我碰見一熟人,明天回隊裏碰頭的時候再跟你細說。”


    ————


    民警孫曉昉頭頂冷風地拖著兩個非要跟他較勁的毛頭小子走進派出所大門,雄赳赳氣昂昂地把兩個小街溜子扔到長凳上,喊了鄭司鈞一嗓子“把人盯住”又扭頭折返,先伸手幫同行的同事托住醉酒鬧累倒頭就睡的另一個半大小子,推著倆人上了台階,走出幾步路才回頭衝著一挪一磨蹭的電線杆子喊:“你個挨打遭搶的磨嘰什麽呢?怕什麽?有前|科啊?”


    原本還慢悠悠地挪蹭著腳步的電線杆子聽見這話怔了一會兒,沒搭茬兒,緊繃了一路的麵部表情微微鬆動,視線灼灼地擦過民警同誌的側臉,目標明確地落在他斜後方從車旁鑽出來的人影身上,提了提挨了一拳頭的嘴角,傻笑著“嘶”了一聲:“嘶……江警官,好巧啊。”


    江陌先沒應聲,稍顯尷尬地跟霎時麵色不虞的孫曉昉點頭致意——孫曉昉下意識地擋住江陌,胳膊在半空中架了幾秒又落下,猶豫地撤開步子,一本正經地審度著江陌的側臉。


    江陌勉強忽視掉試圖從她身上剖析出個所以然來的孫警官,生憋住快蹦到嘴邊的那些個損人不利己的詞兒,清了下嗓子,轉頭正對上邵桀那雙清澈單純得像未成年警犬似的眼睛,一言難盡地抿了下唇,小聲回問:“……你這鬧得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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