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嬰兒


    九門診


    盛安市中心醫院產科門診走廊孕滿為患。


    候診室裏剛推走一位糖耐不適的高齡產婦。大抵是身為人母的心思相通,親眼所見的急迫情景幾乎片刻間攪擾得整個候診室和門診走廊都躁動不安起來。起伏不定的情緒悄然窸窣地蔓延著,照妖鏡一般映照著陪同產檢的男人們的嘴臉——悉心陪同勸慰妻子的寥寥可數,占用候診區座位打著遊戲的漠不關心高高掛起,沾染上煩躁情緒冒起煙癮的三三兩兩自詡苦命地勾肩搭背出了門,仿佛陪同檢查這件事兒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餘下的孕婦打從候診開始就是惴惴不安的獨自一人。


    午休時間臨近結束,產科門診的三間診室提前開了兩間。一對小夫妻大概是建檔之後第一次產檢,在走廊裏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兩間診室有人來往進出,坐不住地捏著掛號單在走廊裏前後晃了幾步,伸手截停了一位帶著口罩悶頭翻手機的女醫生,壓著焦慮緊張的情緒好聲好氣問道:“那個……大夫,我看旁邊兒診室都開門了——這位黃醫生怎麽還沒來啊?”


    “我就是黃熙。”黃醫生不耐煩的“嘖”了一聲,稍微扣過手機屏幕,扯過孕婦手裏的掛號單掃了一眼,又隨手丟回去,“著什麽急啊?這上麵不有預約時間嗎?再者說,午休時間還沒過,醫生不吃不喝不休息是嗎?別人開得早那是他們昨晚上沒手術沒排班,等著吧。”


    黃熙幾句話說得急不可耐,炮仗似的唬得小夫妻倆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男人怔忪了片刻,登時躥起火氣,頂著黃熙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臉就要上前,被他媳婦兒拽了一把才勉強站在原地,半護著隱約哽咽想哭的身後人:“我就問一句你這什麽態度?!不會好好說話是嗎?!我……我去醫院投訴你!”


    “想投訴就去啊,大不了今兒你媳婦兒檢不上。”


    黃熙滿不在乎地翻了下眼睛,掏出鑰匙開了診室門鑽進去又上了鎖,故意報複似的站在診室門玻璃正能望見的窗台旁邊,捏著手機輕磕了幾下,待到手機振動收到消息回複的瞬間迅速瀏覽了一遍,然後萬般不解瞠目結舌地掐起腰,氣急鬱結地撥通電話擱在耳邊。


    “趙旭你有病吧你?我說沒說過這事兒你別再管了?!”黃熙劈頭蓋臉地罵了一聲,覷了眼診室門玻璃外,快步跨過去扯了一把玻璃上的掛簾,勉強遮出一個私密的診室空間。


    趙旭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趁著現在我還能管,我不希望你一再——”


    “這不是你能不能管——”黃熙撐著頭,截口打斷他過分緩慢的語氣,沉重地歎了一聲:“你知不知道你聯係的是誰?齊三強他……算了。你給了他多少?”


    趙旭依舊是先沉默幾秒:“……五十萬。”


    “你真是……趙旭,這會兒你跟我這兒裝什麽有情有義呢?我那陣兒治病的時候你找了那麽多小三小四小五你怎麽不想著給我花點兒錢呢?這會兒想著後悔補救,有個屁用啊趙旭?到頭來還不知道自己惹得什麽禍……”黃熙紅著眼眶,惡狠狠地咬著下唇,嘶聲平複了片刻,“反正花的是你的錢……這事兒你別再插手了,我不想跟你吵了,下周我應該能調休,把離婚證領了吧,別浪費時間……”


    ————


    江陌在盛安市中心醫院算是熟門熟路,刑偵定點報銷,急診院務的年輕醫生護士都快跟她混成了親屬。她先監督著邵桀在一樓候診大廳的掛號窗口前排好隊,扭頭就敲開了院務辦公室那扇豁了鎖的門,好聲好氣地哄著“執掌”全院病例的徐姐幫忙,篩一篩符合棄嬰案剖宮產孕婦以及涉毒失蹤孕婦條件的檔案。


    “照片不照片的來我這兒沒用啊,病曆裏也不記人家長得漂不漂亮。”徐主任憋著樂,故作嫌棄地挖了江陌一眼,拿這定了外賣奶茶並且十分狗腿地呈遞到她跟前的警察丫頭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照著她腰間糊了一巴掌,“我都跟你媽差不多歲數了,一天就熊我有能耐……哪個是少糖的?我這剛減肥第一天你就給我破戒……”


    “又減肥?”江陌那點兒揶揄的笑意還沒勾起來就被徐主任原地製裁,清了清嗓子找補了一句,“再減就沒了徐姐,現在這樣正好。”


    “聽你胡咧咧吧,這一秋天實打實胖了八斤,這些肥膘貼你身上試試?”徐主任損她歸損她,但聽這話還是高興,閑扯了兩句才說回正事:“根據你們警方提供的預計孕婦周數往回推,倒是有幾位孕婦在咱們醫院建過檔或是掛號谘詢過,不多……現在可真是,生孩子的小年輕越來越少,想要的懷著還費勁……當時坐診的醫生——”徐主任拖長了一嗓子,仔細核對了一遍,略感稀奇地驚呼了一聲:“誒喲,還挺巧,省得你折騰了——都是她。你今兒這點子趕得正好,我在食堂碰見她的時候她說今兒門診。”


    江陌吸溜著奶茶芋圓紅豆脆啵啵嚼著頂飽,嗆了一下,閉著嘴愣是把這點兒堪比八寶粥的吃食囫圇個兒咽下去才側身咳嗽了幾聲,湊過去瞄了一眼電腦屏幕:“哪些是我能帶走的複印件?”


    “放心吧,給你打好了。”徐主任撚著打印機可複製的檔案內容整理了一份,統一歸置給江陌,“其中一位是本來建檔要在本院生產的……但是後來沒消息了。還有一個是……隻是掛號了一次,好像給了治療意見但是人沒來。”


    “這兩位你著重問一下吧,反正在我這麽多年的工作經驗來看,這兩個算是——至少家裏那邊可能有點兒問題。”徐主任也擰了下眉毛,感覺不太對勁兒,瞄了眼顯示器右下角的時間:“午休馬上結束了,你去應該正好能說上話。”徐主任點了點被江陌拿在手裏的複印件一角,“黃熙,你去找她就行。”


    ————


    產科門診走廊局部地區若隱若現地籠著一股壓抑焦慮的低氣壓。


    江陌頭一遭晃悠到產科門診附近,感覺環廊建製繞得有點兒頭暈,捏著檔案袋稀裏糊塗地湊到候診室門口的引導護士跟前打算谘詢一二,誰料話音還沒脫口落下,走廊盡頭先一對憤然愁緒各摻一半的小夫妻迎麵走來,急切地問詢掛號麵診可不可以換一間診室候診。


    往常自然沒這個慣例,但適才診室門前小小的衝突護士看在眼裏,她猶豫地躑躅兩步,蹭到其中一間已經開門許久的診室前對著裏麵的助理醫師招了招手,兩廂交涉了幾句,這才踱步回來,為難地提了個建議:“侯主任一禮拜就這一天門診,讓誰借著插一個隊都不妥當,但你們如果真的不想去黃大夫那兒,可以補一個專家號,等著侯主任今天的號看完了,你們再去就行。”


    小夫妻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換補專家號,臨走前打算把手裏的號交給引導護士處理,江陌側耳聽了個一知半解,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是黃熙黃大夫的號嗎?”


    小夫妻和引導護士同時一怔,似乎沒鬧明白江陌突然冒出來是作何打算有何身份,男人還當她是為了白撿一便宜,上下打量了江陌一遭,十分謹慎地回絕提醒:“這號不能隨便倒賣,而且黃醫生……今天可能狀態不好,為了你肚子裏的孩子,你要不也——”


    江陌一揚眉,連忙笑著擺手,摸出證件示意道:“沒有沒有,我就是想找黃醫生了解一下情況,湊個趣兒。那個……護士,哪一間是黃熙黃大夫的診室?”


    “還能是哪間,午休時間還剩兩分鍾不到,掛著診室屏幕沒開門那間就是。”


    診室門依舊沒開,甚至連門玻璃上的簾子都還垂頭喪氣地耷拉著。


    江陌低頭瞄了眼時間,踩著午休時間結束,分針輕快跳動的空當叩了叩門板。屋子裏先是一陣沉寂,半晌之後才聽見拖動椅子輾軋沙礫灰塵的“硌啦”聲,腳步踢踏著靠近門口,一雙眼睛極不耐煩地望向走廊,正對上舉著檔案袋和掛號單的江陌。


    江警官打眼一搭就知道這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她先是友善又裝傻地對著黃熙笑了笑,在得來了一個幾近蔑視厭棄的白眼之後,撤下高舉的檔案袋,換上另一隻手裏的警官證,霎時間沉下神色,淩厲問道。


    “黃醫生,有時間嗎?配合一下工作,聊兩句。”


    ————


    “這個於莉是一直在我這兒建檔做的孕檢。不過,她本人好像比圖上胖一點……你這不是照片吧?”


    黃熙上手勾出其中一張複原圖片,“最後一次產檢結束,本來是讓她看情況等著生就行。不過要是說有什麽可疑的……她最後一次來檢查的時候突然說不想生了,生下來沒用,能不能引產……這算嗎?”


    江陌皺了下眉沒應聲,隻是略作沉吟反問了一句:“她家裏人有沒有什麽狀態不太對的地方?比如說……可能有酗酒或類似|吸||毒|的症狀。”


    黃熙聞言,眉梢微微抖了一下,極緩慢地搖了搖頭:“這個不敢說,她來檢查的時候都是自己過來的,這種情況算常見,一般家裏人問過一次得到的反應不太對的話就不會再提起,以免影響產婦情緒。”


    江陌點了下頭,目光落在黃熙扣動著鼠標滾輪邊緣的手指上,稍微把另一張照片推上前:“這個呢?認識嗎?”


    黃熙在覷見照片的瞬間下意識地往後晃了下身子,抵觸地皺起眉,幾不可聞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整個人較之方才收緊了些許,流露出一種不甚明顯的抗拒情緒:“不認識。”


    無意識的情緒流露在先,江陌能信她這話才有鬼。江警官不太想跟她浪費口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屈起指節叩了兩下桌麵,語氣已經比例行詢問沉重了些許:“我再問你一遍,仔細看一下,這個孕婦,認識嗎?”


    “不……不認識……”黃熙被麵前這位年輕小警察的壓迫感唬得有點兒磕絆,扣動鼠標的指甲劃出一聲詭異刺耳的聲響,“我們一般除了跟了孕期全程產檢的比較熟悉,剩下的哪兒能都認識……但這個好像是有點眼熟,應該就是我看過的那個楊曉可,不過我不太確認。”


    江陌抱起手臂稍微頷首,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黃熙煩躁地抖著腿,憋悶得有點兒冒汗:“她是拿著一家私立醫院的病例過來的,初步檢查情況不太好,她就隻是一直在問,好不容易有的能不能保住。我的意思是讓她留院進一步檢查再做後續考慮,但她拿了我開的單子走了,也沒有再後續來過。”


    江陌仍舊重複了上一位孕婦的相關問題:“家屬方麵呢?”


    “嗯?……呃……”黃熙有點兒不自在地在凳子上挪蹭了一下,“我隻看見她自己來的,陪同的人……沒看到。”


    江陌迅速捕捉到黃熙猶豫的措詞,立刻反問道:“沒看到?你們認識?”


    “不認識。”黃熙吸取教訓似的,反駁得很篤定,沉默了兩秒又補充說明道:“是她自己說的,有人陪她來的。”


    黃熙的配合程度極其有限,但所幸並非全盤抵觸瞎編,多少給江陌留了點兒有跡可循的餘地——畢竟如果黃熙的抗拒反應是真實的,那麽窖井焦屍多半就能查出確切來路,最起碼有的放矢,不至於完全憑借著推測和遍地撒網進行篩查,忙叨了數日依舊兩眼一抹黑地抓瞎。


    江陌退出診室,抱歉地對等候在外慌措不安的孕婦微笑致意,轉身就若有所思地緊繃著一張臉,苦大仇深似的凝著眉間,不死心地撚著這兩位行蹤存疑的孕婦就醫時間跑到監控室,盤著腿坐在監控顯示屏跟前,事無巨細地把這兩位孕婦在醫院內出沒的動線監控摟了一遍,然後毫無收獲地揉了揉眼睛站起來,拍屁股走人之前怔忪地盯著紛繁的監控屏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還是麻煩您把我調閱的這部分監控拷下來我帶走。方便的話,把這個時間段停車場和醫院門口能拍到的部分也捎帶手拷一下,多謝。”


    江陌在監控室聚精會神地泡了一整個下午,被led巨幕顯示屏晃得頭暈目眩眼睛疼,原地等候閉目養神的空當才恍然想起來晌午時分在掛號大廳分道複查腦震蕩的邵桀,掏出手機劃開一看,這小子果不其然地發了一溜或偷看或無聊或瞌睡的表情包過來,隻有最近的一條好好說了句話:“我複查完了,就在急診門口的候診大廳等你,要是有時間的話請你吃個飯,畢竟一直在給你添麻煩。”


    最近的這一條還是將近兩個小時之前。


    江陌這人繁忙的時候心裏總是沒譜兒,工作以外的零零碎碎基本隨手就丟到腦袋後麵,這毛病連她自己都有點兒唾棄,但沒牽沒掛沒人惦記的,也就無所謂好賴地混日子——邵桀這麽一號人物橫叉一道的關切或多或少有點兒擾亂江陌那套湊合活著的生活節奏,江陌一度因為嫌麻煩不太想有所糾纏,禮貌又委婉地推拒再三,“改天”、“沒時間”這倆詞兒簡直說了無數遍,奈何那位小祖宗的想法執拗又單純,江陌搪塞來搪塞去依舊收效甚微,熱烈又堅持得江陌都快過意不去。


    江陌沒回消息,拎著檔案袋繞到候診大廳大致張望了一眼——將近兩個小時沒著沒落的幹等,耐心告罄撒丫子溜走也該是見怪不怪。


    ……但沒想到邵桀還在。


    小孩兒抱著他那個超大號的雙肩包,稍微佝僂著,不怎麽顯眼地窩在緊挨通往急診大廳通道的門口,一動不動地端著手機,離得有點兒遠,看不太分明,估計是在低頭刷視頻。


    江陌驚訝地低呼了一聲,無奈地晃了晃腦袋,於心不忍地緊邁了兩步出去。正這時,一名身著醫師袍的中年男人先一步站定在邵桀跟前——邵桀似乎耷拉著腦袋大致覷見了來人的身形,默然地扣過手機沒急著抬頭,先稍稍端正了坐姿,然後才略微正式地揚起腦袋看著男人,卻匆匆一瞥就重新低下頭,沒什麽表情,不算冷漠也不夠可憐,整個人登時墜入一種平淡又微妙的抵觸情緒當中。


    兩個人毫無親昵感的對峙著,男人似乎對他作何反應也不甚在乎,單方麵地訓斥敦促在急診鈴響的瞬間戛然而止,男人接通了電話,離開時以一種關懷備至的長輩姿態輕輕拍了拍邵桀的肩膀——邵桀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像是下意識地想躲開,但又咬著牙一動沒動,直等男人快步走遠才猛地轉過頭,確認似的望著男人離開的方向,卸了力氣一般長長一歎,然後癱坐在椅子上,興致寥寥地搓動著手機殼背麵的滑塊拚圖。


    江陌怔忪地望著邵桀,仿佛親曆了他的心路曆程一般,感同身受地湧上了一股疲憊感。


    急診主任叫什麽來著——江陌鮮少跟主任級別的醫院大拿打交道,莫名地晃神了幾秒,錯身給一旁的輪椅讓位置的工夫正巧抬頭,直勾勾地看向平日裏被忽略已久的醫院光榮榜,快速瀏覽的視線落在紅榜正中央。


    邵為安。


    江陌晃了晃查案查得一團漿糊的腦袋瓜,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記起來,尾隨案抓捕結束急診送醫當時,她似乎隱約聽見急診分診台前護士長問過急診主任一嘴:“老邵你親兒子你不去看一眼啊?人都住院了!”


    江陌懊惱地耙了耙頭發,感覺自己像是意外促成這對父子相見的罪魁禍首,招惹得小孩兒纏裹了滿身的鬱結不快。她提溜著心裏這點兒罪惡感邁開步子,又怕這意外撞破會傷了這小孩兒的自尊心,猶豫再三原地轉了個圈兒,末了先撥了通電話過去,然後才迎著邵桀驚喜張望的視線快步跑到他跟前,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邵桀翹著腿沒坐穩,又被她拍得一趔趄。


    “抬頭挺胸,怎麽還駝背……趁這會兒有時間,抓緊吃個飯。”


    江陌稍微墊著腳,透過醫院落地窗虛點著馬路對麵的小飯館,一雙眼睛眨得明亮燦爛,“那家特別好吃,你能吃嗎?辣子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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