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一少年


    八掛牌


    霍柯叼了顆煙,在電腦桌的一堆雜物中間刨出打火機點上,拖開電競椅,趿拉著拖鞋從訓練室踱步出來,蹲在樓梯間的消防栓旁邊,頭沒梳臉沒洗地劃拉著手機,邋遢得像個社會閑散人員。


    樓梯間防火門“哢噠”一聲被人推開。


    “當選手的時候往死了熬夜,退役轉教練照死了抽煙,你是生怕自己活得太長啊。”


    徐沐揚抬手在門上敲了兩聲,“人到齊了,來開會,我今晚上好不容易有時間跟梁霽出去約會,你快點兒,我不想加班。”


    霍柯隔著一道門就聽見徐沐揚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的腳步聲,沒回頭,咬著煙頭先含糊地應了一聲:“你先過去,我這抽完,一分鍾。”


    “……還沒接電話?”


    “之前他不是手機壞了嘛,唔……我再試試。”


    “該不會又換手機號了吧?你靠不靠譜啊?不是說他之前從drg離開的時候就把所有聯係方式全換掉了,還失聯過一陣子,這倒黴孩子別是有什麽換個俱樂部就失蹤的優良習慣——”徐沐揚說話間手機震個沒完,煩躁地在防火門上拍了兩下:“這幾位祖宗是半分鍾都等不得,還打電話催,也不知道誰是領導……反正人請不過來我把你頭擰掉。走了。”


    霍柯被徐沐揚砸門的力道嚇得一哆嗦,回頭看著她“哢嗒哢嗒”地走遠,指尖猶豫著,敲了敲手機殼,撥通了一個號碼。


    “嘟……嘟……嘟……”


    等了半分鍾沒人接,霍柯捏著煙頭碾滅,退出通話頁麵發了條短信,起身走出樓梯間。


    drg俱樂部基地背靠盛安文化產業園區,落成三年亟待重整,最近正在整樓翻新。訓練室整層走廊剛鋪完燈帶,徐沐揚花大價錢重新設計了“dr?mme gaming”的logo,耀眼的led背光正無比風騷地閃爍在電梯間正對的背景牆上。


    霍柯從這一串龍飛鳳舞發著光的字母前經過,繞到牆後的會議室門口,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抬眼就看見巨幅顯示屏上自己那顆碩大的腦袋——大頭照旁邊詳附了霍柯從選手到輔助教練金光閃閃的職業履曆,段末點題:“現已協定,正式任命霍柯(id:hulk_h)擔任drg電子競技俱樂部mob(multiyer online battle game)分部主教練一職,期待今後為drg奪得更多榮譽。”


    霍柯無聲地苦笑。


    從職業選手摸爬滾打到兢兢業業地轉型教練,霍柯大好的青春年華就沒離開過drg俱樂部這一畝三分地。他熬過了電競小作坊的時代,親眼見證了電子競技場由實力成績至上逐步繁榮發展成為流量商業百花齊放的天堂,也麻木無視過資本注入市場後掀起的波瀾風浪,這兩年正致力於活成電競編年史裏的一塊“活化石”,吉祥物似的縮在俱樂部裏惶惶然地迎來送往。


    直到今年夏天徐沐揚回國任職drg俱樂部經理,看見當選手時意氣風發的小胖子如今瘦成頹廢的模樣,卯足了勁兒在他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吼了一句:“想混吃等死就趁早滾蛋。”


    霍柯麵子上溫吞地說還指望著俱樂部給他交養老保險,心裏一直犯嘀咕,隔了半個月拉著徐沐揚醉酒痛哭,在燒烤攤上扯脖子喊:“我想帶隊走上領獎台,你給我個機會行不行?”


    徐沐揚當時看著他鼻涕眼淚一大把,邊遞紙巾邊認真地問:“我想重建drg,你行不行?”


    這是自進入教練組以來,霍柯頭一次參與轉會期選手的掛牌選拔商討,或多或少有點兒局促別扭。他佝僂著進門,撅著屁股在會議室後排拖了把椅子,試圖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未果,被講台上的徐沐揚逮了個正著。


    “老霍,來,說幾句。”


    霍柯退役轉教練,當了兩年不用說話的吉祥物,冷不丁開口表態還有點兒不好意思,規矩局促地跟整天混在一起熟稔熱絡的運營團隊工作人員致意致謝聊表決心。徐沐揚看他緊張地摳手,笑了笑,隨後迅速翻頁切換直入主題,正式開始協商今年冬季轉會期mobg分部選手的掛牌及篩選試訓安排。


    這才是今天的重頭戲。


    掛牌意見名單鋪在屏幕的瞬間,偌大的會議室裏一片嘩然——在場的所有人當即意識到,這位年輕的俱樂部經理怕是要大刀闊斧地“改地換天”。


    霍柯倒像是早就心知肚明,看了眼屏幕就耷拉著腦袋,執著地刷新著手機消息頁麵,對滿屋子窸窸窣窣地竊聲交談興致缺缺。


    分析師眉頭緊鎖地看著名單首位的“蔣唯禮-mid(中路)-id:primero”,先扭頭跟運營組長交換了一個眼神,舉手示意,委婉地闡明意見:“首先掛牌試一下蔣唯禮身價這個我不反對,因為畢竟今年從夏季賽、冒泡賽到世界賽出現多次失誤,狀態確實不算巔峰,可以借此機會綜合評估一下他的商業價值……但單純從賽事數據上來看,目前各個俱樂部掛牌的選手以及市場上的自由人選手,並沒有比蔣唯禮更合適的中路人選。”


    “蔣唯禮每個賽季版本更新後的適應度都很好,傷轉、輸出、參團率一係列數據也能在狀態起伏的情況下保持在聯盟前五,我覺得接下來的春季賽暫時沒必要找人輪換,而且青訓的小中路有個孩子數據不錯,可以讓小孩先陪練,幫著禮哥找找狀態,夏季轉會期的時候提上來做替補也都來得及。”


    徐沐揚沒做辯駁,隻是拿起咖啡咬著吸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有誰有什麽意見?”


    運營和宣發兩位組長當即把筆摔在本子上,十分直白地表達了對於中路選手掛牌持反對意見。


    “蔣唯禮是drg的明星選手,長得帥人氣高,商業價值遠遠超過他本身職業實力能為俱樂部帶來的收益,掛牌試身價可以,賣出去——我不同意。”


    “對啊,而且今年世界賽期間蔣唯禮是drg主要的宣發爆點,粉絲狂熱支持的勁兒還沒過,現在倒要把他賣出去——畢竟老隊員,挺多粉絲還希望看他在drg退役呢。再者說,咱們俱樂部一半的讚助商都是沾著蔣唯禮的光談下來的,這事關明年的代言合同,萬一金主爸爸們不開心了,維持俱樂部的資金從哪兒來都是個問題。”


    運營組長明確表完態,仗著資曆揶揄地瞥了徐沐揚一眼,“徐經理還年輕,事情看不全麵可以理解,但沒想好後果對策就先把事做絕,即便是老板有意栽培,也未免太過浮躁了點——別再把我們誆進去……你說了又不算。”


    “還有其他表態嗎?提青訓下路兩個小朋友這個大家都沒意見是吧?主要都是針對蔣唯禮選手的掛牌問題……”徐沐揚放下咖啡不以為意地笑起來,絲毫沒把強加在她身上那套“論資評輩”的說辭放在眼裏,“我也談談我的想法——”


    “先說明一下,各位可能不太清楚,我雖然是今年夏季賽半路接手的drg俱樂部,但從我進入電競行業的最開始,我就是在drg實習——這得是老霍當選手時候的事兒了,那時候二位組長還沒來。”


    霍柯本來正閉目養神,聽見運營組找茬兒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說句話——可惜徐沐揚的人生信條就是不吃虧,壓根兒沒給他幫襯的機會,話說出口一點兒沒客氣。


    徐沐揚又是微微一笑,踱了幾步站到運營組紮堆的小群體跟前,“出國留學之後,機緣巧合,有幸成為我們drg的一個小股東,雖然還沒有開股東會正式公示,但話語權這方麵各位不用有太多顧慮,暢意直言互相交流,綜合大家的意見,我還是能做最後拍板決斷的。”


    “關於蔣唯禮這個選手我其實一直有所關注,從去年夏季賽開始就有狀態波動,今年春季賽狀態回暖,夏季賽之後出現了明顯的下滑趨勢……這是我準備掛牌的原因之一,如果今年冬轉不掛牌,明年不見得能給出當下明星選手的報價。”


    運營組長聽了幾句就要插嘴否認,徐沐揚收斂笑意看了她一眼:“稍等,我話還沒說完。”


    “今年冬季轉會期相當於drg未來兩到三年的一個轉折點。中路下路輔助三個位置的首發選手年紀都不小了,下路兩個人明年合約到期,所以這兩天協商的時候,我也找他們聊了聊規劃的方向。下路雙人位置的兩位選手跟我表達了明年賽季結束後退役轉解說或者進教練組的意願,那也就是說下個賽季開始,下路組必須有新人上來磨合,新隊員老隊員更迭已經是必然,你們運營有沒有明確做過預算推演,所謂吃老本,還能為俱樂部帶來多少收益?”


    徐沐揚歎了口氣,“據我所知蔣唯禮一直以來簽的都是一年的年薪合同,而且每一年都在漲,今年他給我的年薪報價已經遠遠超出我的心裏預算,這些錢足夠我培養十個青訓拔尖的高薪選手……況且除了年薪合同,額外的問題在座的各位也有目共睹——排位訓練的時候掛機罰款,比賽場地跟裁判搭話,在基地辱罵保潔阿姨,剛剛我又撞見他跟一位活動上見過麵的粉絲勾肩搭背的出去——當下的情況和後續的隱患,說句烏煙瘴氣不過分吧?”


    運營組長臉色不太好看,沉吟幾秒開口反駁:“選手確實有待約束,但最起碼目前來看,蔣唯禮為俱樂部帶來的正向收入是大於負麵影響的。而且現在市麵上沒有其他選手能給俱樂部運營宣傳帶來這麽大的收益,一旦換人之後俱樂部運營出現問題呢?在他一個人身上省錢有用嗎?”


    “怎麽會沒人呢……他就不錯啊。”


    徐沐揚按下翻頁筆,又拿起咖啡咬了下吸管,揚起下頦指向屏幕上的單人照片。


    “最近也算盛安的風雲人物了。邵桀,這三年在hrg的下路ad位,他之前不就是咱們青訓出去的?”


    話音落地,在場的人都愣了一下。


    團隊裏的新人大多數不明所以,偶有幾人略微知情,覺得徐沐揚簡直不顧情麵到不可思議——畢竟在drg待了三年往上的工作人員都多少知悉,邵桀離開drg青訓,其中的糾葛相關就是緣於蔣唯禮,這兩位選手的一出一進,幾乎等同於對蔣唯禮在隊多年權威赤裸裸地挑釁。


    乍一看,徐沐揚的選擇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姑且不說人能不能請過來……”


    分析師稍微側頭瞄了躲在後麵的霍柯一眼,眼神複雜地繃緊了一瞬,先於糾結資曆而對徐沐揚頗覺不滿的運營組長開口,試著強調問題,擺事實講道理:“邵桀今年跟著hrg也衝進了世界賽,算是目前炙手可熱的明星ad選手之一,打下路絕對沒問題,但我們現在不缺ad,雙人路需要磨合,而且邵桀今年在世界賽的賽場表現和勢頭有目共睹,身價不低,整體性價比……”


    運營組長正愁沒話找茬兒,聞言順勢擺出年長者的姿勢,繼續以一種訓斥年輕人的口吻抱臂仰視,“徐經理,我知道你打算擴大俱樂部規模,競爭盛安主場,畢竟背靠大樹好乘涼——但這拉人氣也不是這麽玩兒的,你也說想要培養青訓的小朋友,擺著邵桀這尊大佛在這兒,未免太浪費資源,有這個錢為什麽不留住明顯商業價值更高的蔣唯禮呢?”


    徐沐揚稍微皺了下眉,“蔣唯禮所謂的商業價值背後有多少水分你知道嗎?現有成績的利好還夠他吃多久?他以後的方向規劃你跟他聊過嗎?他的年薪報價你應該也看到了,這筆實打實的支出靠你的運營能收回多少,你連個報表都沒給我,上下嘴皮一碰,非要堅持留人,我怎麽來評估你說的商業價值更高?”


    運營組長沒想到這小丫頭這麽咄咄逼人,梗著脖子試圖聲張起勢,“徐經理,您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不能亂燒啊,經驗和人脈不是數字圖表就能說清楚的……”


    徐沐揚聽得出她說徐沐揚沒經驗瞎指揮的言外之意,笑了一下,不想跟她繼續扯皮兜圈子:“你要是覺得我經驗不足,那就拿數據圖表說服我,這個道理很難理解是嗎?”


    運營組長這點兒麵子被徐沐揚當眾踩在腳底下,臉皮登時漲得通紅,開口的聲音都變了調,眼看著徐沐揚再多說兩句話她就要痛陳血淚史。


    霍柯趕忙從後排溜達過來,好聲好氣地和稀泥:“各位各位,這個掛牌名單主要是我跟徐經理的一個預期想法,落實與否還要看後續協商,目前我們也隻是跟hrg的經理教練稍微接洽過,他們輔助位的沈遇安是老選手了,有想法看來年狀態考慮把退役提上日程,邵桀還是當打之年,跟搭檔溝通之後也就沒再續約——他們那邊現在下路雙人組都在接觸新人。邵桀前幾天也剛回盛安,正好近水樓台的,可以先試著談一談……”


    運營組長不耐煩地把圓珠筆按得“哢噠哢噠”響:“談什麽談?你們這不是胡鬧嗎?要掛牌的蔣唯禮是中路選手,沒有替代人選也就罷了,現在非要大價錢買個ad位來下路湊人頭鬥地主,這不閑的——”


    “誰說我買邵桀是為了打ad的?”


    運營組長話沒說完,徐沐揚在旁邊把冰塊嚼得“咯噔”一響,突然笑起來。


    “誤會鬧大了華姐。我的想法是掛牌蔣唯禮,然後說服邵桀回中路,重操舊業。”


    ————


    江陌拎著兩瓶冰鎮飲料從便利店快步出來,上車看見肖樂天腦門兒上愈發紅腫的大包,哭笑不得地把手裏的兩個瓶子遞過去,“小賣部冰櫃壞了,沒冰棍兒,先拿這個冰敷一會兒。”


    “你說你就逞能吧,程燁突然掙開看守衝過來打人,你把我推開就行了,你還能擋住他嗎?抓捕的時候三組好幾個老爺們兒才把他按住,他那個勁頭都快把你撞飛起來了……你說說這一腦袋磕滅火器上多憋屈。”江陌看小警察在副駕駛噘著嘴照鏡子,嘴裏哼哼唧唧沒個消停,好笑之餘實在過意不去,伸出兩根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暈嗎還?這是幾?要不還是去趟醫院——”


    “我都栽一跟頭那撲到你身上還能好?!二……二——師姐我磕腦袋又沒瞎,碰一下就去醫院那我得多脆弱。”肖樂天十分待見他師姐粗糙的關懷,樂得腦門上的肉皮疼,“剛師父沒接電話,主任師叔說隊裏還沒人回來呢。我就給師父發消息說了鄭非和程燁母親的事兒,師父——”


    肖樂天正說著,兜裏的手機就突然聒噪地響起來——海綿寶寶的船長扯著嗓子喊他接電話。


    肖樂天摸出手機看了一眼。


    “——來電話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月下低語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念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念碑並收藏月下低語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