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一少年


    五隱私


    盛安市中心醫院是腫瘤診療試點,三甲醫保全占,醫院坐落在商圈環繞寸土寸金的奉水河北岸,原址擴建翻新之後,古城風韻與現代建築藝術交織成趣,宛如一座隱於市中的花園。


    門診大樓通往住院部的新環廊剛竣工,適逢民營公立醫院座談會舉辦,院領導多少有意顯擺事業單位的優越感,座談會後到各科室實地調研,特意請一眾企業家取道這座滿牆院史榮譽的環廊,互相吹捧參觀。


    江陌舉著手機往住院部走,被電話裏在中心醫院急診任職住院醫的閨蜜喻洛氣急敗壞好一通臭罵,“我這個月就調休這麽一天江大警官,你就敢見縫插針的工傷入院,現在還學會瞞報了,來醫院還躲著我是吧?!虧著昨兒值班縫針的是副主任,特意搞的美容針,不然留疤醜死你……還敢空手奪白刃,武俠小說看多了你?”


    江陌在警隊抓犯人的時候是英雄好漢,落到醫生手裏就打蔫兒,隻敢在口頭上無力狡辯:“我要是不奪刀,你今兒就得在停屍房跟我見麵。”


    “閉嘴吧你……趕明兒真應該帶你找個香火旺的寺廟拜一拜,這倒黴催的……”


    電話那邊沉痛地歎了一聲,江陌隱約聽見急診那位穩如泰山的胖護士長在喊喻洛跟車出診,打了聲招呼就掛斷電話,從一小撮兒正對著牆上幾張榮譽證書的照片撫掌稱讚的成功人士身旁快步掠過。


    走到住院部門口的時候,江陌隱約覺得有視線落在她背上。她腳步停頓了一瞬,本能地回頭,視線逡巡無果,皺了下眉,覺得有點兒草木皆兵,轉身晃了晃腦袋,走進住院部走廊。


    ————


    跟急診和掛號大廳的喧鬧不同,一座花園之隔的住院部裏似乎照明不足,正廳的水晶燈閑置得蒙了一層灰,走廊沉悶的空氣中粘滯著醫用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被朝天椒一鞋底子悶倒之後,邵桀幾乎瞬時間就昏厥過去——夢魘突兀地鋪天蓋地,邵桀猛然被一團看不清形狀的黑霧纏住了四肢,掙脫不得無法動彈,妥協地在無邊無際的漆黑裏沉浮,直至一雙手破開腥紅漆黑的霧,懷揣著殘破昏暗的光,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邵桀隱約記得自己醒了一瞬,緊接著眼前一片猩紅斑駁,斷片似的睡了個天昏地暗,神清氣爽地爬起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渾身是血”地進了醫院——然而除了有點輕微頭暈,邵桀自我感覺良好,正琢磨著吃飽喝足辦理出院,誰成想沒電歇菜的手機喂了魚,找到護士站的時候正趕上盛安市公安局的大領導致電“慰問”,邵大選手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知道,他這半日“清閑”給警方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事件發酵至此,邵桀自認責任攸關,放下電話就聯係到了一位對於把控輿論風向頗有門道的朋友,囑托其協助警方,緩解網絡上愈演愈烈的猜測風浪。


    風波一時半會兒不得消停,邵桀不好直接拍屁股走人,百無聊賴地待在病房裏等韓律的回信,躺了一陣兒睡不著,邵桀在病床上翻了幾個來回,索性抱著水果罐頭滿走廊轉悠,半路被兩個術後複健的大哥截住去路,一把拽進病房,神秘兮兮地問道。


    “弟弟,會不會玩兒鬥地主?”


    被江陌逮到的時候,一把五毛一共輸了兩塊五的邵桀嘴裏剛塞了一大塊黃桃。


    一身規整肅穆的警服甫一亮相把邵桀嚇了一跳,一口糖水嗆進嗓子眼,連帶著輕微腦震蕩頭暈惡心的症狀也突然蹦出來湊熱鬧,邵桀七葷八素的難受一上頭,險些吐在複健大哥的病床上。


    邵桀捂著嘴,沒顧上說話,推開江陌就跟小炮彈似的一溜煙兒衝回單間病房的廁所。


    江陌在複健大哥的病房門前怔了片刻,沒來得及詫異疑惑她到底哪觸了小祖宗的黴頭,歎了口氣先追過去,摘了帽子脫下常服,挽起襯衫袖子,小心仔細地伺候著涕淚橫流的邵桀趴在馬桶邊幹嘔。


    單間病房裏熱水壞了沒修,江陌到護士站借了醫院勞保品剩的塑料盆和白毛巾,接了半盆熱水摻涼,端到緩過勁兒漱好口歪在床上抽鼻子的邵桀跟前,把毛巾往盆裏一丟,“臉擦一下,這個自己能行嗎?”江陌舉起纏著繃帶的手示意一下,“我可能不太方便。”


    那件赫然印著江陌血爪印的外套還在病床旁邊的椅背上搭著,邵桀比例優越的四肢掛著病號服,手腕腳踝都大喇喇地在外晾著,昨晚慘白泛青的臉色被他這一宿一半天連睡帶吃養得紅潤,朝氣清雋的長相原模本樣的顯露無遺。


    就是他剛幹嘔得眼淚汪汪,眼圈鼻頭泛著紅暈,一副我見猶憐的憔悴樣。


    邵桀在這位刑警姐姐跟前丟臉丟得無地自容,埋頭捂臉蚊子哼哼,“給姐姐添麻煩了。”


    江陌被他這一聲“姐姐”叫得牙磣,清了下嗓子,“還沒介紹,我是市局刑偵支隊的,姓江,江陌,長江的江,陌生的陌。”


    邵桀很是乖巧地點點頭,“給江警官添麻煩了。”


    “這麽說就太見外了……應該是我道歉才對,昨晚誤傷到你,連累你住院。”江陌順手拍了拍他的肩,眉眼一彎,知心大姐似的親切地笑了笑,大尾巴狼裝得十分具象,寒暄道:“本來應該我們支隊一把手二把手都來探望的,但最近隊裏比較忙,實在走不開……”


    江陌拿起官腔侃侃而談,話說一半,上衣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一曲黑貓警長高歌猛進,一句詞剛唱完就被江警官調成震動——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經常跟警隊案件的記者,姓趙。


    趙記者為人幹練,屬於“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類型,江陌猶豫了一下,暫且掛斷,話還沒續上,趙記者就再一次致電,顯然有要事問詢。


    江陌沉吟片刻,指尖在裂了一道橫紋的鋼化手機殼上敲了敲,先跟邵桀點頭致意,隨即走到病房門口打算出門接聽,然而她剛握住病房門把手,電話另一頭已經主動掛斷,等了片刻手機再次震響,來電顯示卻變成了未知號碼。


    江陌臉色陡然一沉。


    指尖輕劃接通,江陌點開通話錄音,默然看著計時跳動了三秒才將手機貼在耳邊。她沒說話,電話另一頭也是同樣的沉默,電流信號的細微抖動在聽筒中被無限放大,江陌似乎聽見電話那側類似鳴笛的悶鈍聲響,幾乎同時,住院部大樓後側的單車道上傳來一聲鳴笛聲——江陌當即拔腿跑到走廊盡頭的窗邊,撐著窄小的窗沿探出身子向大樓後麵張望,放眼卻是因為前方事故堵滿了整條單行道的車流,根本無從辨別聲音的來源方向。


    電話那頭氣聲一笑,片刻,就隻剩下通話掛斷的忙音一直在響。


    江陌茫然了一瞬,有些脫力地靠在窗沿上。她抬起頭,看見邵桀似乎因為她突然的跑動略有不解,這會兒正擔憂地站在門口張望。


    江陌稍微偏頭,思緒還被未知號碼來電牽扯著,無念無想地迎著邵桀的視線回望了幾秒。


    邵桀卻不知道被她這一眼看過去想到了什麽,耳朵“騰”地就燒起來,脖子往上一片通紅,眨巴著眼睛就往病房裏躲。


    江陌莫名其妙,踱步要回病房,手機又不知好歹地震了起來。


    這次是她師父。


    慣常炮仗式耍脾氣的顧形聲音壓得很低,語氣裏聽不出情緒,“剛趙記者來了個電話,媒體那邊出了點兒麻煩,我讓樂天去醫院找你匯合,你倆跑一趟,請兩個人回局裏坐坐。”


    江陌當下神經一緊,試探著問了一句:“媒體怎麽了?我剛看發了解釋的微博——”


    顧形又在抽煙,室外的風聲從聽筒一股腦地灌過來,“最開始被刪的賬號搞到了三中附近店家的後門監控,把受害者被侵犯的那段監控截下來放到網上了,沒打碼。”


    江陌眉間瞬時蹙緊。


    “電競選手協助警方抓捕罪犯”一事在網絡上鬧得沸反盈天,但說白了這事兒隻是一個借題發揮的契機,關注度一高,官方的解釋或者抓捕現場的所有真相在這群靠著啃食熱度求生的偏門媒體眼裏就顯得沒那麽重要,“性侵施暴”的話題度顯然更高。


    警方一瞞再瞞並非對案件本身諱莫如深,而是在案情有了確鑿定論之前,為確保受害者不會承受不必要的二次侵害,盡可能避免媒體的過多介入,使得警方的調查陷入被動——結果就因為一位小有名氣的電競選手誤入其中,先前警方的守口如瓶功虧一簣,有些小媒體為了博取眼球,恨不得剜爛受害者的傷口,還美其名曰還原真相,打著討伐罪犯的旗號,賺足流量點擊的甜頭。


    網絡輿論的發酵速度遠遠超出盛安警方原本的預想,鍵盤上無數雙手在攪弄著沉靜許久的老城霾煙,口誅筆伐高呼著嚴懲凶犯,刀刃筆尖卻對準了遍體鱗傷的夏妍。


    江陌麵無表情地看向病房門口。


    邵桀躲進去,又歪著身子往外偷瞧,正對上江陌如有實質的目光,不知所措地撓了撓頭。


    “事兒就是這麽個事兒,網上的視頻照片已經在著手刪除,但搜索詞條肯定是摟不住,本來那幾個受害女孩的口供就麻煩,現在倒好,幹淨利落地把夏妍架在火上烤……丫頭的病房我聯係了派出所的同誌幫忙守著,你先去看一眼,等人到了你再撤,省得有那麽些個不長眼的媒體過去湊熱鬧。待會兒樂天把相關文件給你帶到醫院去,你們倆跑一趟,把記者和非法出售監控視頻的店家請過來喝杯茶。”


    “另外,卡簧刀的鑒定結果出來了。”顧形停頓了一下,“除了你和程燁的指紋,老祝在刀柄刀刃連接的位置提取到了第三個人的半枚指紋和dna……我跟老祝懷疑,夏妍之後抓捕之前,可能還有一個受害者……至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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