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弈的背有點駝,這跟他少年時候的遭遇有關。


    圍棋界大名鼎鼎的老狂人,少年時期被關過監獄,當過苦工,下過煤礦洞。


    當年‘大□□’譚弈、風乾、李嚴三位現在中國圍棋界的泰山北鬥,有一位日籍歸國的華僑老師——孔方。


    因為孔方被整,那時候稍微有點起色的中國圍棋界迅速傾塌。


    孔方回國十幾年的努力,在短短數天瓦解殆盡。難怪說創造需要十年,毀滅隻需要一分鍾。


    譚弈是孔方三個弟子中年齡最小,個頭最小的,也是三人表現得最激進的。他拿著劈材刀,一路殺進當官的辦公室,用柴刀低著那個主任的脖子。


    後來,他也是連帶被懲罰得最嚴重的,他一個少年,被發配到年年都有死人的煤礦廠,當挖煤工。


    沒有津貼,沒有假期,隻管吃住。


    吃的是大鍋飯,住的是煤礦洞。


    挑煤礦不是少年應該幹的活,每次跳著扁擔來來回回走動的時候,過大的壓力把譚弈的背壓得很低。


    所以譚弈並非天生的駝背。他的背是從那時候一天比一天彎的。


    “這個小鬼,政治行為極端不良,考慮到未成年,我們給他機會改造改造。”腳下不穩地差點滑倒,譚弈就這樣被丟在了一家煤礦單位。


    送來改造的人並不止譚弈一個,但他無疑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哎,孩子,你得罪了上麵的人吧?居然把一個孩子送到這個地方來。”年老的苦工苦笑,他的臉黑兮兮的,剛從煤洞上來的人,臉都不會幹淨到哪去。


    “小子,以前是幹什麽的?”另一個苦工湊過來。


    很顯然,這裏並沒有欺負新人的習慣。


    “下圍棋……”譚弈動了動嘴巴,然後詛咒一般地吐出自己所知道最惡毒的語言:“那些該死的糞便他們嘴巴都長在屁股上了說出來的話比老子放出去的屁還臭一堆眼睛被爆掉的垃圾……”


    大家都直愣愣地看著這個小子,同時有些明白為什麽這孩子會被分配到這種地方來了——任誰都受不了這樣的毒牙。


    譚弈罵夠了,罵爽了,心理稍微平衡點後,才站起來反客為主地找到一個缺了口子的碗,給自己添了點水。


    “下圍棋的?下圍棋的都像你這樣?”


    “下圍棋的都不像我這樣,但像我這樣的人絕對下圍棋比你們都好!”


    譚弈的嘴巴毫不留情,他心情糟糕透頂。


    “臭小子不知好歹!”有人挽起拳頭。


    譚弈警惕地往後退一步,手中的那碗滾燙的開始隨時準備潑出去。


    譚弈知道,這個欺軟怕硬的年代,自己要是像個軟蛋般處處求好,一定活不下去。


    “算了,老伍,跟小孩子動手很光榮嗎?”門口一個聲音阻止了男人的動作。


    “一哥。”亂糟糟的大空房裏,本來卷著,坐著,翹著的人都站了起來。


    “一哥,這小子是上頭丟下來的,不好管。”老伍下句話就沒差說:讓我先好好管管。


    叫一哥的人大手一揮:“滾邊去,說了我們這個小組廢除收刮的規定,你們耳朵聾了!?”


    老伍脖子一縮,嘀咕著退了下去。


    “混小子,跟我走,帶你熟悉地方。以後你要是迷了路,被另一個小組的人揍死了,我可管不著!”


    “哼……指不定誰揍死誰呢,大不了,我跟他們拚命!”譚弈從開始到現在,從自己老師孔方被抓後,就有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想法,拚命的衝動在少年譚弈的頭腦中根深蒂固,一天比一天發熱起來。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愛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才會被送到這裏來。


    “小子,你不怕死,很好。有資格在這裏混。”一哥看了一眼譚弈,然後露出一個諷刺的假笑:“可是,你用什麽拚命?你以為這裏的人都是什麽角色?能夠被送到這裏的人,很多甚至還殺過人,手上沾過血。就算拚命,你也不一定拚得過!”


    一哥的樣子絕對很凶惡,他說話的語氣也很不友善。如果是一般的小孩子,估計早就被嚇得渾身發抖。但譚弈卻笑了出來:“嘿嘿……”


    “有什麽可笑的?”一哥語氣不善。


    “你會下圍棋嗎?”譚弈反問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圍棋?圍棋是什麽玩意?”一哥問道。


    譚弈臉一馬:“圍棋是你這輩子永遠學不來的玩意!哼!”


    譚弈話剛說完,就被一哥凶狠地眼神給定在原地。不得不說,能夠在這裏當小組長的人,全部手上至少都有過一、兩條人命,絕非善類。


    譚弈不怕死,是出於一時激進的前提下,冷靜下來後的人沒人不害怕死亡二字。譚弈也不例外。


    譚弈被盯得毛骨悚然,他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對一哥吼道:“就算拚命,也不一定拚過人家……這句話,這句話我老師經常說!”


    喘了口氣,一哥的目光使得譚弈需要用吼的方式減輕心中的恐懼。


    良久,一哥才問道:“你的老師?幹什麽的?”


    吼出來後的譚弈感覺自己好多了,他深吸一口氣:“下圍棋的。”


    晚上譚弈又冷又餓,一哥就像鬼魅一樣出現在他身後,然後將他帶到小組長的屋子。


    一哥並沒有因為是小組長而得到單獨的屋子,他跟另外一個小組的組長住一起,但至少這裏比起苦工們所住的地方,小組長的房間簡直是天堂。


    “一條疤,帶個小鬼回來幹什麽?”屋子裏還坐著一個獨眼龍,應該就是另一個小組組長。外麵的人叫他龍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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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哥沒有眉毛,本應該是眉毛的地方有一條很明顯的疤痕,扭扭曲曲像蜈蚣潛伏在那裏,隨著一哥的眼部變化而動,也是挺嚇人的,所以獨眼龍叫他一條疤。


    一哥雖然嚇人,但給人的感覺還算是一個人類。而那個獨眼龍……瞎掉的那半邊臉仿佛整張皮都被撕開過,他並沒有戴眼罩,瞎掉的眼睛翻露著新生後的粉肉,讓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小子,不怕?”一哥笑道:“你還是第一個看到獨眼龍沒嚇哭的小娃,記住,以後要叫他龍哥。”一哥對譚弈的表現很滿意,意識他坐下,還塞給他半個窩窩頭。


    譚弈才不會跟他客氣,這個年代的人都很現實。


    “小子,有膽識,幹什麽的?”龍哥躺著,把玩著一對鋼珠。


    譚弈已經將窩窩頭塞到口中消滅幹淨了。他添了添手指,說:“下圍棋的!”


    下圍棋的,這句話譚弈來到這裏後,說不不下三次了,一次比一次說得大聲,一次比一次說得自豪。


    “圍棋?”龍哥翻身提起床:“過來,小子!”


    說罷,從床底翻出來一個盒子,裏麵放著混在一起大小還算均勻的灰白石子。


    譚弈眼睛一亮,他張了張嘴,看像龍哥。頓時覺得龍哥那可怕的臉也變得可愛起來。


    “忘了告訴你,小子,獨眼龍在這裏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圍棋高手。”一哥擠了擠眼,他那條傷疤也跟著扭曲起來。


    譚弈眼睛一亮,看向龍哥那張醜臉的目光更加熱切了。


    獨眼龍從一隻常年掛在一邊的黑襪子中翻出一張紙,撲在地上。顯然這是一張棋盤,譚弈並沒有說什麽,這個時代有人敢將這些東西藏起來就不錯了,管他藏在哪。


    龍哥見譚弈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一點都不怕自己,大手一拍:“小子,有個性,跟老子殺兩盤。”


    “好!”譚弈低吼,頓時感覺豪氣衝天。說道圍棋,譚弈絕對不會退縮,在棋盤上的譚弈,更不會害怕任何人。


    本來懷著期盼的心情,卻沒想到對方子都不猜,用難看之極的手勢拿起黑子就拍到天元的位置。


    譚弈夾起棋子的手頓時停了下:第一步,走天元?


    狐疑地用漂亮的手勢將白起點在星位置,第二步,對方卻直接跑來粘上。


    難道對方的新布局?還是故意無理手?


    如果前幾步譚弈隻是疑惑,那麽隨著棋局的發展,譚弈的臉色可謂越來越臭。


    很顯然,這個什麽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龍哥,根本就是一個隻會吃子的菜鳥!他甚至連布局的意識都沒有,最多比那些不會下棋的門外漢好一點!


    譚弈眼中的火是直往上竄,若不是因為這棋盤是用紙畫的,容易壞掉,譚弈真想用全身力氣去拍棋子!


    譚弈開始用提子的方式來發泄自己的怒火,頓時整個盤麵,黑棋是愁雲慘淡,損兵折將。


    不為別的,就為這家夥的‘布局’!


    譚弈對圍棋的布局有著很深的執著,他認為那是圍棋最華麗,最具有味道,也是最風雅的步驟,卻被如此糟蹋……


    對於譚弈來說,這局棋毫無意義。一開始得知龍哥會下棋時候的興奮早就被滿滿的失望代替。


    譚弈失望了,龍哥卻興奮了:他還從來沒覺得圍棋可以那樣下。


    一哥走過來一瞥:“獨眼龍,你不是說圍棋很簡單,隻要幾分鍾就能夠完全學會嗎?怎麽那麽簡單的東西你還輸了,你看,子都被這娃拿完了。”


    “圍棋……的確可以在很短時間內學會。”譚弈忍了又忍,還是開了口不吐不快:“但……你想要下得比我還好,這輩子都不可能!!”


    第二天,譚弈腫著半張臉幹活。苦工們聽說是這個小子來的第一天就得罪了龍哥,被龍哥修理了。


    頓時大家夥看譚弈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這娃真是勇敢,居然敢得罪龍哥。


    而一哥也擠著眼睛冷笑:你小子運氣好,居然獨眼龍隻扇了你一耳刮子。


    第二天晚上譚弈就知道龍哥為什麽隻扇自己一巴掌了,因為從那天開始,龍哥每天雷打不動地將譚弈叫到他那去下棋。


    要是以前,譚弈絕對不會跟這樣一個人下棋,但在這個似乎完全跟圍棋界隔離的地方……譚弈歎口氣:有總比無好吧。


    譚弈隻是倔,但並不蠢。所以他並沒有一開始地去龍哥龍生氣,而是慢慢教給他一些有趣的東西。


    從譚弈對布局情有獨鍾看來,他的棋風輕盈飄逸讓人琢磨不定。這樣的棋路一般是對手的噩夢,但卻是旁觀者的最愛。


    誰都喜歡有趣又華麗的東西,龍哥也不例外。


    雖然譚弈並沒有教給龍哥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但譚弈時不時地用棋子擺出的棋型卻深得龍哥喜愛。這一來二往的,礦廠的苦工都知道譚弈被龍哥給罩了起來,所以他們對譚弈也客氣了很多。


    這個地方沒有什麽其他的娛樂,要賭又沒資本,要玩也沒條件。漸漸的,譚弈跟龍哥經常擺弄的圍棋吸引了一哥的注意。有一天他突然指著棋盤道:“這個好玩?你也教我。”


    龍哥一聽不樂意:“簡單著呢!我教你!”


    一哥也不樂意了:“小子是我們小組的人吧,你管我?”


    兩個大頭開始像鬥雞這樣鬥起來,這兩個人都殺過人的主,真要打起來那還了得?譚弈一看毛了:“再吵我誰也不教!”


    之後譚弈也隻告訴了一哥一些基本規則,如何叫吃,如何算死活,如何分別真假眼,如何長氣,如何打劫。


    說完後,譚弈喝了口水。他現在進出組長室像進出自己家,完全開始反客為主。


    “完啦?”一哥有點傻眼:“這麽簡單?”


    “對,就這麽簡單。”譚弈點頭。


    “你小子耍我!”一哥又不是瞎子,見譚弈經常在棋盤上擺來擺去的那些形狀一個沒見到,頓時火冒三丈,抓起譚弈衣服就要揍人。


    “圍棋真就這麽簡單,但要學好卻很難。”譚弈連忙說道:“那些都是你以上學的東西轉變來的。”


    見一哥不信,譚弈擺出個棋型:不行我們來玩。這個棋型你見過嗎?


    “沒見過!你小子沒教!”一哥惡狠狠地說道。


    譚弈連忙道:“教了的,教了的,就是這個如何吃子和如何長氣的延伸版啊!”譚弈立刻又擺了兩個簡單的。


    一哥懷疑地看著譚弈,看這小子要玩什麽花樣。


    譚弈拿起棋子,頓時好像找回了些底氣和自信。他笑道:“一哥,看好了!”說罷將棋子放上去:“你看,這個是長。”


    然後又放一顆棋子:“這個是叫吃。”


    “再長”“我再叫吃”“繼續……”


    其實這隻不過是很簡單的征子,隻不過譚弈為了盤麵刻意的複雜化,和趣味性,他一開始就拍了一顆子在下方做了引征,還在旁邊畫蛇添足地落了些棋子,以保證美觀和漂亮。


    如果譚弈要刻意整弄棋型,那麽就算是外行人來看,也會覺得看起來十分舒服。


    譚弈才擺到一半,一哥就叫道:“哎呀呀,這棋子繼續下去要被吃完了。”


    譚弈看了一哥一樣,還好,沒有蠢到家:“別急。”


    結果引征的棋子發揮作用,頓時盤麵翻天覆地變化。看著因為征子不成功而留下的無數斷點,譚弈微微一笑,夾起棋子隨便雙打:“你看,這裏我打吃,如果這裏長,那麽這邊我就可以提子了。”


    說完後,譚弈指著滿盤的棋子“你看,我隻用了長和打吃這兩招,所以我沒騙你吧。”


    後來,一哥經常找到龍哥殺棋。雖然他們兩個的棋在譚弈看來簡直不堪入目,但譚弈心裏還是有點小小的得意:圍棋果然最有魅力。


    以後的日子,譚弈比剛來的時候輕鬆很多,一哥和龍哥經常找到譚弈,然後要求解棋。他們那些所謂的難題根本無法入譚弈的眼,基本上是瞬間解答。


    有時候,譚弈會在一群毫無娛樂可玩的苦工前耍耍帥:一群人看見,本來好像沒有活路的棋子,突然左一拐,右一拐,就逃出生天了,嘖嘖稱奇。


    之後圍棋漸漸成為兩個小組唯一的娛樂,發展到後來,兩個小組甚至開始進行比賽。獎勵要麽一塊臘肉,要麽兩隻草煙。


    當然,譚弈被無情地排除在比賽外——這家夥水平太高,他參加比賽,那就沒意思了。


    不得不說,人都是喜好攀比的動物。苦工們本來不高的積極性在有了小組比賽後,頓時熱情爆漲。甚至他們贏了的一方還會在最顯眼的地方用石灰寫上:xx小組勝利之類的話。


    當然,之後要是輸了,另一個小組就會立刻將其擦掉,改寫為自己小組如何了不起。


    這些人文化水平都低,寫的東西有時候還帶錯別字甚至靶子(髒話),不過這在那些人眼裏,卻是一種榮譽的象征。


    這些從小隻管如何活下去的苦工大多沒感受過榮譽的什麽滋味,他們隻是覺得要是贏了,多威風,多了不起。


    後來上麵來人檢查,發現整個礦場裏的人都學會圍棋,差點被氣死,於是立刻將譚弈調離。不過這兩個小組的圍棋對抗賽的傳統,卻是悄悄保留了下來。


    苦工們佩服那個一直努力直著身子的少年,他們都說,譚弈小子背雖然有點駝,但影子直著呢!


    直到現在,當時那些隻要還活著的苦工,都還是譚弈的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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