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鐵籠子,隻是血滲出來染黑了黃土地。一個人微弱地、有節奏地胸口起伏。一條腿折斷了,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斷骨戳穿了褲子,白慘慘地伸將出來。頭顱傷裂,血把眼睛糊住,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襤褸,無法蔽體。活著是活著,但也僅僅是喘息罷了。第73章 萬骨枯死了輕鬆解脫,活著才痛苦,若要折磨一個人,便應讓他活著受罪。金似鴻從前這樣說過,怎想到會今日應驗?眼看著麵前的人。杜恒熙在距離幾步遠的地方,僵在原地無法動彈,但並沒有失態,仍然沉穩。隻是停頓了片刻,才側身去讓人去把門打開,把人帶出來。邊上走上前一個小兵,揪著那人肩上的衣服,把人像拉破布袋一樣拉出來了。斷掉的腿在地上拖著,斷骨處磕磕撞撞地滾著地上的小石子,留下一道蜿蜒血跡。小兵把人拖到杜恒熙麵前,重重往地上一扔。看人還沒有反應,又嗬斥一聲,“醒醒,師座找你問話呢!”說著,習慣性地在肋骨處踢了兩腳,果然把人給踢醒了。人在地上蜷縮起來,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在小兵要離開時,杜恒熙攔住他,“你為什麽要打他?”那小兵抬起黑瘦的小臉,年齡實在很小,絕不超過14歲,鋼盔太大,一抬頭就掉了一半下來,他一吸鼻涕,“他殺了我哥哥。”側過頭,眼神如刀般能剜人一塊肉,“他把我哥哥活埋了。”杜恒熙聽了,怔然一下,輕輕一點頭,就讓他歸隊了。他走上前,那旅長似乎想攔他,“師座,小心點,不要太靠近了。”杜恒熙側過臉,冷冷說,“他都這樣了,還能跳起來咬人一口嗎?”旅長訕訕耷了臉,還是說,“他之前是咬下過人的耳朵的,這人頑強得很,難保不會故技重施。”杜恒熙皺起眉,因為沒想到金似鴻會被折磨成這樣,心裏很煩亂,“你幫我去請軍醫過來,給他治傷。”旅長不明就以地啊了一聲。杜恒熙板了臉,對他怒斥道,“誰讓你自作主張的?我對他有其他安排,你把人弄成這樣,完全壞了我的事情!到時候司令怪罪下來,你我擔當得起嗎?”旅長被他突然變臉嚇了一下,忙不迭的點頭去找軍醫了。杜恒熙蹲下身,看著麵前支離破碎的身體,似乎觸碰哪裏都不合適,良久,隻是伸出手用大拇指擦去了金似鴻臉上糊住眼睛的血汙。眼睫在拇指觸碰時顫抖一下,那雙眼睛半睜,泄露出一線黑色的目光,卻又很快閉上了。杜恒熙想他應該是看到自己了。視線下移,看到皮肉上交疊著無數紅黑傷疤,衣服成了爛布,不止是皮開肉綻,下手太狠,每一道傷口幾乎是把人撕裂的打法,能看到白骨,杜恒熙看久了,眼眶刺痛,莫名有一種要作嘔的衝動。他急忙站起身,退後一步,深呼吸一口氣,把擁堵上胸口的情緒硬生生壓下去。背過身去,好像不看就可以當做沒發生。垂落的手緊攥成拳,大拇指的指甲扣進掌心的肉裏,這樣的變故,實在是讓他心慌不已。從營地裏翻出抬傷病的擔架,把人挪上去,杜恒熙找了間營房,兩個士兵把人抬到了床上。又請了軍醫來治療。那軍醫是個年輕人,剛從醫學院畢業就被拉來隨軍,因為看多了斷肢殘腿,開膛破肚,他對金似鴻這種程度的鞭傷和骨折,並不以為意。所有傷口都撒了藥粉然後用繃帶纏了起來,斷腿用木板固定,肋骨的傷稍微麻煩點,最後開了點消炎的藥,囑咐臥床休息,自己養好。有條件的話,可以送去縣城裏的醫院。杜恒熙猶豫了下,因為金似鴻身份特殊,是敵軍,是戰俘,而且身份還不小,決不能大肆聲張。僅僅是給他治療,都能引來的議論。金似鴻的名聲太惡,手上沾滿自己這方士兵的血,殺降的惡行就足以讓他死千萬次了。杜恒熙想救他,已經是逆勢而行。杜恒熙垂著眼睛,看著在床上被繃帶纏遍全身的人,裹得硬挺挺,幾乎像一具死屍。金似鴻如果沒有被折磨慘了,一定無法這樣老實地睡覺,他是個老實不住的人,皮得像小猴,好像手腳生了彈簧,心思日夜不停地轉,聰明,太聰明了,所以膨脹滋生出了無邊的野心。醒的時候不斷跟他作對,昏迷後也成了一個不好處置的麻煩,自己卻又偏偏無法坐視不理。杜恒熙有時候想想他的所作所為就覺得可恨,可再細想下去又變成了茫然。他躺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呼吸在頸邊蔓延,輕柔得像春天的風。說話的時候,有時候嫌他在身邊吵鬧,可沒有他又覺得寂寞,像一隻唱歌的百靈鳥。杜恒熙走到床邊坐下,金似鴻已經被打理幹淨,露出了本來的樣子。對著這樣一個昏迷的,什麽都聽不到的人,杜恒熙突然就覺得放鬆了一些,自在很多。離開天津後每一次他麵對金似鴻,總是壓抑的,神經緊繃,處處提防,時時小心。他靜靜看著,心中突然有許多話想說,隻是一時無從梳理,像一團亂麻,亂糟糟地淤塞在心口,全是他們的往事。剪不斷,理還亂。他一回憶,竟有些頭疼,胸腔也像被壓住了,喘不上氣。他張了張嘴,又低下頭,“知道你聽不見,我才能跟你說,平常的時候不行,你聽不進去,最後指不定又吵起來。我跟你說事實,你卻要跟我扯感情。感情這種事,本來就不能混為一談。”他深呼吸一下,繼續說,“如果硬要掰著指頭算的話,我父親的事,你利用背叛了我一次,田笠僧的軍火上,我也利用欺騙過你一次。這就算是扯平了。追繳鴉*時,我殺了你的手下,你也屠殺了我的親信,讓我失去了很多看重的人。我後來落入吳新成的手裏……”杜恒熙頓了一下,“這不能怪你,是我自己的錯。你救了我,這件事我記得,我陪了你兩個月,是心甘情願的。”“但你之前奉安樸山的命令殺我,虎頭坡一役中給了我兩槍,把我打成了殘廢,這些事都沒有算完,你不仁我不義,我並沒做錯什麽。”杜恒熙說著,嘴角輕輕一扯,眼神就冷下來。他用手慢慢撫摸著金似鴻的額頭,然後俯下身在他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你不要死,如果要說欠的債的話,你欠我的還沒有還清。沒有還清就逃,下輩子你還得還給我的。”然而躺著的人並沒有反應。杜恒熙低低歎一口氣,把人扶起來,讓他靠著自己,用勺子喂他喝藥,人沒有反應,藥液咽不下去。杜恒熙含了一口藥,口對口地喂他喝下去。一碗藥渡完,自己的嘴裏也滿是苦味。不知道放了什麽,苦的不像話。他喝了兩杯涼茶衝淡嘴裏的味道,才推開房門離開。在床上躺了四天,金似鴻就醒了。他身上皮肉外傷甚重,肋骨還斷了兩根,差一點戳穿內髒,腦袋也受了撞擊,後來又發了燒,最後還是偷偷從外頭請了正經的醫生來,才沒有危及性命。此時,馬回德一路即將打進北京,杜恒熙提前兩日去了前線,短時間內趕不回來。他的蘇醒也並不被當做特別重大的事情,雖然匯報了,理所當然沒有回音。金似鴻就一直封閉在屋內養傷。照顧金似鴻的是一個年紀很輕的小丫頭,是撿來的,在軍營的廚房裏幫忙,不會說話,隻會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人,一雙眼睛幾乎占了小半張臉,又可憐又可愛,還算招人喜歡。一天送三頓飯和藥來,早晚端一盆水給他洗漱,每周請軍醫給他檢查一下情況。飯是青菜白飯,偶爾多一碟臘腸臘肉,吃完飯喝藥,金似鴻咽下藥汁,小姑娘會立即給他遞上一顆蜜棗,再把那個小布袋小心翼翼地紮好收起來。這是一位軍官在臨走前給她的,給了兩袋,一袋給她當零嘴吃,一袋囑咐她在伺候人喝藥時,遞上一顆。金似鴻接過棗,舉起來衝著電燈光看了看,曬幹的紅棗外頭裹了層晶瑩的蜜糖,顏色偏深,他把棗子放進嘴裏。金似鴻不是很怕苦的人,這種程度的苦,他並沒什麽感覺,但還是接受了小姑娘貼心的善意。他知道這種零嘴兒不容易得到,沒想到杜恒熙的軍營竟然如此人性化。因為覺得小姑娘人不錯,對自己也沒有敵意。金似鴻恢複點精神後,就喜歡逗著她說說話。金似鴻在這裏待了半個多月,沒有見過外人,就算知道小丫頭是個啞巴,還是自顧自地拿她當個正常人來交流,對著她絮絮叨叨。也幸好她是個啞巴,所以安全,不管說了什麽,都不會有泄露的風險。金似鴻喝完了藥,含著蜜棗,轉身去了床鋪的位置。小姑娘則低著頭開始收拾碗筷,結果一抬眼,眼前多了隻手,手上托著一個活靈活現,用稻草編製的小螞蚱。小姑娘驚喜地啊了一下,黑眼睛瞪圓了。金似鴻用兩根手指夾著螞蚱,在她眼前晃了晃,“喜歡嗎?”兩根觸須搖擺,仰著腦袋,雄赳赳氣昂昂,像個螞蚱元帥。小姑娘咧開嘴笑起來,點了下頭。金似鴻把螞蚱放到桌上,“你看,它還會跳哦。”說著,手抓著螞蚱,手臂一晃,就從桌上跳到了女孩的手裏,“哎?它跳到你身上了。”女孩啊啊地笑起來。金似鴻彎起眼睛,也微笑起來,“它好像很喜歡你的樣子,算了算了,那就送給你了。”女孩珍惜地用手捧住螞蚱,一隻手抓著它的背,咻咻地在空中晃了幾下。金似鴻看著她的樣子,滿意地想自己果然很會哄孩子玩,從前那幾招放到什麽時候都好使。他站立了太久又說了不少話,有些吃力,往後退一步在椅子上坐下,給自己倒了碗水,狀似隨意地問,“你還是不知道你們師座什麽時候回來嗎?”女孩轉過臉,手放下了,有些不安地點點頭,然後把螞蚱往身後一藏。金似鴻好笑,“怕什麽,我又不會把東西搶回來。”女孩低下頭,頂著亂蓬蓬的頭發,一味地不吭聲。金似鴻自顧自地說,“你放心,我也不是想做什麽,我現在這樣了,還能做什麽呢?我隻是想打聽打聽他的情況。我在他這這麽久了,他也沒出現過,我有些擔心。”說著說著,聲音就輕柔下來,“隻是可惜,他恨透我了。我有時候想,我做了這麽多,卻連我最在乎的人都不認同,我這些年倒像是白活了。從前是一個人,什麽都沒有,兜兜轉轉到頭來還是一個人,機關算盡,恩情負盡,竹籃打水一場空。”話說著說著,金似鴻的神情就有些怔忡,微微苦笑一下,抬起茶杯掩蓋住了麵上的情緒。女孩也感知到了他的低落,隻是不知道怎麽做,無意義地眨了眨眼,低下頭,手上還擺弄著那隻螞蚱。對她而言,一個新鮮玩具的魅力遠大於一個失敗者顛三倒四的瘋話。“其實我很小的時候,被一個算命的瞎子算過命,他說我是野心勃勃,諸戰皆北,一事無成,孤星入命,孑然一身。我不信他的話,想要證明他是錯的,覺得沒有什麽東西是生來就注定的,事在人為,所以總是特別拚命,可人算不如天算。其實早知道鬥不過,索性不鬥了,他對我多好,安生點混吃等死也沒什麽不可以,何必要弄到現在的地步?”金似鴻低低一歎氣,女孩聽得難受,雖然不懂,可是難受。她把螞蚱往懷裏一揣,然後低著頭乒乒乓乓地收拾了碗筷,徑自轉身飛快地離開了屋子。剛走出來,門鎖就被重新鎖好,外頭看守的士兵打量了下女孩,女孩一句話不敢說,怕挨打,縮著肩膀低著腦袋,一路小跑著回了廚房。在廚房裏她有一個自己的小窩,鋪了撿來的破爛棉絮,一個小籃子裏裝著她零零碎碎的寶貝。她把那隻螞蚱放進去,裏頭還有撿來的鐵絲、針線、彩色的糖紙、紙折的小船,最漂亮的是一枚朱紅色的扳指……她把生了凍瘡的赤腳縮起來,躺在破棉絮上,很滿足地一個個攤開來,來回擺弄,嘴裏咻咻地發出快樂的聲音。夜裏,輪崗的士兵喝了酒,醉了,不省人事。鎖開了。營地外頭,揚蹄奮尾,立著一匹好馬。小姑娘赤著腳立在原地,仰頭看去,風把她亂糟糟的頭發吹得四散亂飄,吹進了眼睛,癢癢的,她抬起手,揉紅了眼睛。金似鴻一瘸一拐地翻身上馬,隨後俯下身,朝她伸出手,“跟我走吧,我帶你走,帶你去城裏吃好吃的,黏豆糕,炒花生,看魔術雜耍,會噴火,還有走鋼索。”小女孩卻無措地後退了一步,倔強地搖了搖頭。她從懷裏掏出那袋沒吃完的蜜棗,一股腦兒塞進他的懷裏。啊啊叫了兩聲,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搖了搖手,讓他代替自己看看外頭,不要擔心。金似鴻拍了拍那小姑娘的頭,雙目有些出神,低聲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隨後策馬揚鞭,馬蹄踏著飛塵,遙遙遠去。一條大道,杜恒熙快馬加鞭地趕回來,他聽說金似鴻逃了,骨頭斷了都能逃,好厲害,不要命。眾叛親離,一敗塗地,還敢逃,好倔強,不認輸。有人在廚房裏撿到一枚朱紅的扳指。一個蓬頭垢麵的小姑娘被拖出來。太小了,縮著身子,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驚恐無助,像一隻受驚的鵪鶉。是個啞巴,拷問不出來。杜恒熙心如鐵石地揮揮手,人被拖下去。外頭一聲槍響,被執行了槍決。杜恒熙背著手立在窗戶處,看著遠方。他背對著,身後是白玉良,“你覺得他會去哪?”白玉良靠著出走時帶來的軍需和情報,地位已經和他平起平坐,“先追再說,這裏叢山峻嶺,他又受了傷,逃不遠的。”的確如此,大軍搜山,掘地三尺,掉了根針都能翻出來,何況一個人。第74章 斬亂麻晨霧未散,山道上都是馬蹄聲和腳步聲,兩邊的樹影在昏暗晨光中順著風勢向一側倒伏,朦朧成黑漆漆的一片。看著前方疾馳的身影,杜恒熙眯了眯眼,他伏在馬背上,人隨著馬身起落,雙腿夾緊馬腹,手慢慢脫離韁繩,從腰間摸出了槍。沉甸甸的重量,像一塊巨石,拖著人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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