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熙這一個月來第一次走出醫院,外頭已經十分寒冷,進入立冬。剛跨下台階,就是一陣朔風襲麵,他低下頭,金似鴻從後上前摟住他,將他帶入車內。他坐上汽車,金似鴻攥著他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弄他的手指玩了一會兒,就跟他十指交扣住。杜恒熙則扭頭看著外麵冷清的街道,連樹也焉頭耷腦地沒有精神,他看汽車駛向城外,不由問道,“你要帶我去哪?”金似鴻意味深長地一笑,“做一件讓你高興的事。”他心情很好似地在車內舒展了手腳,又覺得座椅逼仄,不夠寬敞。心血來潮地幹脆橫躺了下來,枕在杜恒熙的大腿上,兩條腿交疊著翹起,皮鞋踩在座椅上,絲毫不怕踩髒。杜恒熙垂下眼,看著躺在自己腿上的金似鴻,不禁笑了笑,覺得他還是小孩脾氣混混姿態,可又活潑得惹人喜歡,伸出手慢慢地梳理著他的頭發,“坐沒坐相。”金似鴻眯眼笑著,隨著車輛顛簸在他肚腹上蹭了蹭頭發,“我壓疼你了嗎?”杜恒熙被他蹭的重重一吸氣,隨後雙手環住他的腦袋,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小心摔下去。”被他這麽一親,金似鴻就安靜下來。隻是仰著頭這麽看著他微笑。車輛所經之處漸漸荒僻,最後進入了山區。看著眼前熟悉的風景,杜恒熙變了臉色,“你帶我到這裏來幹什麽?”金似鴻攥緊了他的手,“別怕,”他坐起身,目光灼灼地問他,“你不想報仇嗎?”杜恒熙一愣,隨後抿緊唇,又嚴肅了起來。那時,金似鴻遍尋不到杜恒熙,隻好去吳新成軍中碰碰運氣。因為不想起衝突,他是單槍匹馬來的,吳新成十分警惕,搞了極大的保衛陣仗,對任何問題一問三不知,最後自然是無功而返。雖然吳新成什麽都沒說,可金似鴻提到找人時,敏銳地發現吳新成眼神閃躲,不由心生疑竇。離開時,金似鴻在營地內丟棄的垃圾中,看到了杜恒熙那日穿的布滿血跡和刀槍痕跡的軍服。款式製地都不是吳新成軍隊的所用。他看了一眼,心中就有數,離開後立刻調來軍隊包圍吳新成的營地,從他嘴裏逼問出杜恒熙的下落。把杜恒熙帶走後,他一心撲在杜恒熙身上,對吳新成這幫人無心處理,就隻是關押起來。但他堂而皇之地攻下了吳新成的營地,自然讓田笠僧大為憤怒和驚恐,以為是要來攻打他的,立刻就在邊界處布置了大炮和兵馬。逼得金似鴻不得不拋下杜恒熙,趕到前線去進行調停。好在田笠僧顧忌金似鴻的身份,覺得他代表中央,並不想真的公然造反,願意跟他麵對麵地談一談,談談金似鴻這樣沒征兆地動武是要幹什麽,還是要幫馬回德搶自己的地盤。事情的結果倒是皆大歡喜,田笠僧退了兵,答應將吳新成交給金似鴻處置,而金似鴻也做了些小小讓步,兩人短暫地結了盟。進入營地,此番故地重遊,杜恒熙雖算不上驚慌的程度,但也麵色凝重。他那時候沒有好好看過這裏,現在才發現這裏真是廣闊,也算小有規模。兵士已經全部被金似鴻的手下替代。車輛經過大門,看到車牌就輕易放行了。車輛在營地中央停下,這裏本來應該是一處校練場,現在原來訓練的空地上立起了高台,上麵立著一個十分高大的十字樁。杜恒熙走下車靠近了才發現那十字樁上是有人的,隻是成了異常渺小的一個黑點。那個人頭發蓬亂,手臂張開,雙腿並攏,手腕和腳踝處都被釘入了鐵釘,渾身的重量隻靠手和腳的鐵釘支撐,淌出的血滲進木頭的紋理,將整個十字樁染成了黑紅色。估計已經被全身赤裸地掛在上麵掛了不少日子,瘦得隻剩下一張皮裹著一身骨頭,肋骨根根分明,皮膚鬆鬆垮垮,身體上還有不少的刀口,雖然敷了藥粉,腐爛暴露的血肉還是惹來無數蒼蠅的聚攏。這樣一個臭氣熏天,半死不活的人,竟然就是吳新成!金似鴻在杜恒熙身邊說,他讓人每天割下吳新成的一塊肉,割下後馬上上藥止血,不至於血流而死。死了是多麽的輕鬆解脫,他要他求死不得,就這麽痛苦不堪地活著。杜恒熙沒想到會見到這樣殘忍的手段,在原地愣了愣,片刻後就覺得反胃惡心。金似鴻泰然自若地繼續問他,“怎麽樣,還解氣嗎?”杜恒熙強忍下去,想到這一切都是金似鴻的手筆,心裏不禁有些膽寒。雖然有著孩子般的活潑,可手段心思都是徹徹底底的成年人的冷酷殘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昔日那個漂亮率直的孩童已徹底地變了樣子。見杜恒熙不說話,金似鴻從身邊的小兵身上抽出把刀遞給他,指了指高台上的人。杜恒熙猶豫片刻,接過刀,一步步走上高台。高台上寒風砭骨,從雲縫間射出的太陽光線依然灼目,杜恒熙不得不眯起眼。麵對麵地站著,他才發現,吳新成的眼睛鼻子舌頭耳朵已經全被一刀剜去,現在臉上隻剩了幾個黑乎乎的血窟窿。凝固的血塊深陷在皮膚的每一處皺紋裏,大多數時候都有氣無力地低垂著腦袋,隻有蟲子啃噬他的傷口時,會張開嘴巴,抬一點頭,發出痛苦而無意義的啊聲,出現活人的樣子。杜恒熙麵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拿起刀掂了掂,然後瞬間捅進了他的肚腹,給了他一個了斷。一刀入腹時,吳新成渾身怔了怔,仰起脖子,嘴巴大張,裏頭是一截被割斷了的舌頭,麵上驟然煥發光彩,仿佛有一點解脫般的笑,隨後垂下腦袋,無聲無息了。金似鴻始料未及地走上高台,避開滿地粘稠的血跡,頗為可惜,“你就這樣殺了他?”杜恒熙抽出刀,把刀扔給一邊站著的小兵,臉上仍然冷淡,“嗯,這麽多血,你不覺得惡心嗎?”金似鴻左右看了看這高台上慘烈的景象,的確仿佛人間煉獄,不,恐怕地獄也不過如此,他嘖一聲,“好像的確。你剛剛病愈,不適合看這些。”“死了也好,死了幹淨,走吧,帶你去吃點好東西。”說著就把手搭上杜恒熙的肩膀,攬著他往下走。杜恒熙跟著金似鴻離開了,又坐上車回去。殺了這樣一個已經不能算活著的人,是沒有任何快感的,杜恒熙不覺得複了仇,隻覺得了了樁舊事。吳新成在自己身上施暴,他隻覺得惡心,殺了也就算了,並沒有想過要像金似鴻做的這樣不生不死地折磨,最後吳新成的慘狀,實在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在回程的路上,金似鴻說:“我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馬回德已經簽了參戰同意書,我馬上就要回北京,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放心,我會保證你的安全和自由。”“說走就走了,那我在這邊的人怎麽辦?”金似鴻一頓,“散了吧,都是群烏合之眾。你要是有特別舍不得的,就帶兩個一起走。但不能多了,多了管不住。”杜恒熙把頭轉向窗外,“可我是眾矢之的,你打算怎麽做?”金似鴻說,“我幫你做個假身份,你常年在外,京裏認識你的其實不多。我之後會外放,到時候去了地方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就我們兩個,有權有錢,一定能過得很自在。”杜恒熙無反應,“我考慮一下。”金似鴻突然嚴肅地說,“雲卿,我是認真的,你不要在這裏待下去,這裏不安全。”杜恒熙轉過頭,“怎麽不安全?”金似鴻卻沒有明說,隻是又重複了一遍,“你應該跟我走。”杜恒熙呼出一口氣,神情厭倦,“現在不要談這些了。”車輛顛簸著遠行,片刻後,杜恒熙突然說,“你知道吳新成為什麽如此對我嗎?”沒有等人回話,他就自問自答道,“因為我讓他成了殘廢。”他抬起手撐在車窗上,看著外頭風景,“我也覺得他應該恨我。”第65章 喜歡夜裏刮起了北風,夾著碎雪,呼呼地吹打著磚砌的外牆。外頭天寒地凍,屋裏則燒著火,暖洋洋的,火光映在窗戶上,縈繞著兩個交疊的黑影。杜恒熙一手撐在金似鴻的胸膛上,低低喘息一聲,低下頭,一滴汗就從額上掉下來。薄而緊實的腰腹用力,脊椎的起伏綿延出一道優雅的弧度。過了片刻,他精疲力盡地趴下來。金似鴻單手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握住他的大腿,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自覺舒心暢意,很寬容地說,“沒力氣了?那歇一歇好了。”杜恒熙眼睫上都是汗水,一眨動,像荷葉邊上顫盈盈的露珠,沙啞著嗓子說,“你別用激將法,我不吃這套。”“是你自己輸給我的,玩之前說願賭服輸,”金似鴻頗有點小人得誌的狡黠,“現在又出爾反爾了?”杜恒熙翻了個白眼,不想說金似鴻在下棋時是如何耍賴的,因為爭了也是白爭,明明是自己教出來的,卻很會走歪門邪道。他真的疲憊了,決定自暴自棄,“是,你自己看著辦吧。”他不想動了,在金似鴻身上蹭去額角的汗水,就懶懶地把手一攤落在了被褥上,金似鴻沉甸甸地被他壓著,知道拿他沒辦法了,隻好抱著他翻了個身,讓他躺著,自己賣起了力氣。片刻後,那兩隻垂落在被褥上的手就不由自主地肌肉繃緊,手指揪住了床單,薄薄的皮膚上凸起了青筋。杜恒熙像昏天暗地在江上顛簸的小舟,徒勞地張嘴喘息,很快被金似鴻俯下身吻住,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他在一片水流聲中清醒,溫熱的水清洗著他的周身。杜恒熙懶洋洋地闔目又休息了會兒,才被金似鴻笑著叫起來。從浴室出來時,杜恒熙隻套了件睡袍,腰帶係的鬆鬆垮垮,露出長而筆直的兩條腿。他站在床頭,彎著身子在衣褲裏找了找,找出盒煙,抽出根煙叼在嘴上,又去摸打火機,卻怎麽都找不到。突然間一個銅製打火機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他伸手去取,卻被金似鴻躲開了。杜恒熙抬起眼,看到金似鴻也叼了根煙,那個小小的方形打火機在他手指間魔術般地移動著,幾乎眼花繚亂。杜恒熙挑了挑眉,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就見金似鴻先用打火機點燃了自己嘴裏那根,吸了一口,猩紅的火點灼灼燃燒起來,隨後前傾身,靠近他,用煙頭去夠杜恒熙嘴裏那根。杜恒熙咬著煙嘴笑了起來,仰頭湊過去,兩個煙頭碰上了,靜止不動。杜恒熙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在一片繚繞的青白色煙霧中,一點火星順著煙體蔓延,刺啦一聲,紙卷枯萎焦黃,點燃了他嘴裏的煙。略苦的焦油香充斥口腔,尼古丁發揮作用。杜恒熙仰頭沉沉地籲出一縷平和的煙氣。金似鴻看著在一片青煙中杜恒熙的麵目,近乎縹緲,黑發都騰起了霧氣,下巴到脖頸拉出一條清晰的線,輪廓深邃的俊美,讓他看到呆愣。杜恒熙睜開眼,見他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不由一笑,“犯什麽傻呢?”同時放鬆地在床上坐下去,靠著床頭半躺。金似鴻越過他,爬上床,和他並排並地靠在一起,肩膀貼著肩膀,低低絮語,“雲卿,”他伸手過去摟住他,輕輕搖晃,“我們和好吧,你不知道那時候你快把我嚇死了。”房間裏如此安靜,能清晰得聽到外頭風雪的呼嘯,杜恒熙凝神聽了一會兒,指間夾的煙不知不覺燒了半截,他抖了抖煙灰,側了點頭,“我現在不同你好嗎?”“好,可我還是怕。”金似鴻拉著杜恒熙的手到自己胸前,“你看,是不是跳得厲害?”杜恒熙的手直接貼到了他的胸膛上,炙熱結實的肌肉,心跳強而有力,他順勢在這身好皮囊上摸了兩把,覺得手感真不錯,“你怕什麽呢?”“怕你不在了,怕你不愛我。”金似鴻低啞著聲音,“怕我永遠不能見到你。”杜恒熙收回手,“別怕。要是不跳了,才要怕呢。”金似鴻笑了下,順勢翻了個身,摟著他的腰壓到他身上,把頭擱在他頸項間,把他緊密嚴實地嵌到自己懷裏,輕聲說,“不跳了也好,我就不會這麽患得患失,也不會這麽進退兩難。我愛你,舍不得你,可你非要讓我做選擇。”“別胡說。”杜恒熙習慣成自然地伸出胳膊摟住他,覺得他周身潔淨清香,身材也是修長強韌的均勻適度,跟他再怎麽親熱也不會覺得討厭,隻是喜歡,像浪潮一樣洶湧的喜歡,堵住了眼耳口鼻,來勢強勁,勢不可擋,幾乎讓他窒息溺畢,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金似鴻很快活地輕咬著他的耳垂,牙齒和舌頭齊心協力,“我真想吃了你。”呼吸又開始加重,杜恒熙閉了下眼,扔掉剩下的煙頭,幹脆兩手一起攬上他的背,在他耳邊輕輕一吹氣,“想要再來一次嗎?”翌日,杜恒熙在桌前吃早餐時,白玉良來了。剛一進門,兩人打了個照麵,白玉良麵露尷尬,他一看到杜恒熙,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杜興廷。杜恒熙倒是很自在,對他淡淡一點頭,又低下頭呼嚕嚕喝去了半碗粥。金似鴻從桌前站起來,對白玉良示意了一下,兩人就走到了客廳。金似鴻臨時下榻的旅館包的是一間小小的套房,餐廳和客廳是連在一塊兒的,因而杜恒熙在這邊吃飯,兩人在另一邊的沙發處談事,中間隻隔了一道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