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求的,不僅是坐擁這些,還有杜恒熙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如果他不願看,所帶來的滿足感也大打折扣。爭來爭去,不過是要爭一個和他對等的位置。但現在他不願看,金似鴻冷漠地想,淪為喪家之犬了也不願看,那要逼到什麽地步他才肯認清現實?見杜恒熙轉身準備離去,金似鴻快走兩步,從後頭追上,然後解下自己穿著的黑色大氅,把他兜頭裹了起來。杜恒熙驟然落入一個溫暖的黑色皮毛的包裹中,受了一驚,下意識要去摸後腰的槍,被金似鴻隔著衣服按住,聲音從耳後傳來,“是我,別拔槍。杜恒熙艱難地扭轉頭,才透過一圈黑色皮毛看到金似鴻的半張臉。他心弦一懈,手也放下了。金似鴻用衣服把他捂嚴實了,“怎麽穿這樣就出來了,都凍成什麽樣了?”杜恒熙一側臉,柔軟的皮毛料子觸碰上皮膚,他不禁眷戀地湊過去蹭了蹭,感受到久違的貼膚和溫暖。但蹭一蹭也就好了,片刻間就挺直腰背, 杜恒熙把金似鴻抓著自己肩的手指掰開來,“多謝費心,我不需要。”金似鴻不肯放,強硬地收緊手抱住他,對懷裏的溫度和骨骼的走勢十分懷念,指使車夫把車開來,轉頭問小石頭:“你們現在要去哪?”小石頭遲疑地看向杜恒熙。杜恒熙覺得在督軍府門口爭執實在有礙觀瞻,隻得答複,“回鳳翔。”“好,我送你回去。”說著,便推著他往車裏坐。杜恒熙擰起眉,不肯坐車,從他懷裏掙出來,單手解開大氅,脫下來還給他,“不必了。”金似鴻沒有接,仍堅決,“你又沒有汽車來,我不送你,你還要去跟一幫人擠臭烘烘的班車嗎?”杜恒熙聽了這話,覺得金似鴻真是會揭人傷疤,不由惱怒了,“都說不用了,我不惹你,你也不要總來惹我。這樣拖泥帶水的,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煩人了?!”他劍眉豎起,瞪著一雙鳳眼,神情冰雕雪塑,仍有昔日的威嚴在。金似鴻莫名其妙就被他訓斥一頓,不禁愣了下,“我煩人?我不抓你回去,怕你凍著,你還嫌我煩人?”杜恒熙冷笑一下,“那你是在可憐我嗎?”他突然停頓,板起臉,猛地從後腰拔出槍,哢噠一聲上膛,重重頂在金似鴻的額頭上,“你記住了,不管什麽時候我都不需要你來可憐。你要是再來羞辱我,你當初能狠下心怎麽對我,我也不介意如法炮製地對你。我是個沒有退路的人,你呢?你舍得拋下好不容易得來的榮華富貴嗎,金次長?”硬邦邦的槍管壓迫下來,眉心冰涼,連帶著心也冰涼,像墜入了冰窟窿。“你要對我動槍?”“我沒什麽不敢幹的。”杜恒熙沉聲,“我也死過一次了。”金似鴻手腳麻木。杜恒熙警告過後,倒無意真的殺他,何況馬路對麵金似鴻的護衛隊已經高度警戒地準備朝他開火了。杜恒熙把槍收回,又靠近低聲對金似鴻說,“我不承你的情,你要是哪天反悔了想抓我,我隨時就在這裏等著你。就像你說的,生死各憑本事。”說完就掉頭離開,那件推來搡去的黑色大氅被甩手丟棄在了無數人踩踏的黃泥地上,皮毛髒汙,不堪一提。留金似鴻獨自在原地,他先是一動不動,之後慘笑著顫抖著蹲了下來,雙手哆嗦著,牙關緊咬,拳頭緊攥,心裏像被潑了滾燙的沸水,燒得血液蒸騰,胸腔空蕩,有一股力量在內裏蹂躪著他,他卻無處宣泄。白玉良等人從路對麵跑過來,“次長,你沒事嗎?”金似鴻鬆開一隻手,用手掌捂住眼,露出來的半張麵孔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整個人像被撕扯開了一樣,矛盾掙紮。隔了很久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擺了擺手說“沒事。”白玉良沉默看了他片刻,就讓所有人收起武器,也不讓他們去追捕杜恒熙。安靜注視著如困獸般的金似鴻,白玉良眼神中流出一絲憐憫和煩惱。他覺得金似鴻是個不錯的長官,也是個有前途的司令,不在於他的軍功政績,而在於他行動的魄力,能當機立斷,該施恩的時候施恩,該狠心的時候狠心。他覺得在這樣的亂世裏,要想成就一番事業很需要這樣的魄力,認準一個目標就不管不顧地走下去,而不是畏畏縮縮,瞻前顧後,對什麽事都優柔寡斷。杜興廷曾經也是這樣一個果決的值得尊敬的人。然而在沾上情愛後,就敏感黏乎得讓人生厭,退化成一個毫無魅力的老頭。現在金似鴻會在大庭廣眾下失態成這樣,讓白玉良心中有一點小小的失望。杜恒熙最後是坐了長途汽車回的鳳翔。車很舊,行動遲緩,氣味也不好聞。他被柴油味熏得反胃,才想到如果物資充裕,還是可以添一輛小汽車的,出行都方便。隨著汽車顛簸,他看向車窗外,秋高氣爽的藍天,層層疊疊起伏的山脈,泥濘肮髒的車玻璃映出的麵孔有一種冷酷的殘忍。他剛剛對金似鴻動了槍。金似鴻之前問自己恨不恨,自己回答的是實話,的確不恨。恨一個人就要對他施加報複,杜恒熙並沒想過要報複金似鴻,殺了他,又或者讓他一敗塗地,都不是自己的意願。杜恒熙很清楚,殺杜興廷的是安樸山,自己要殺的人就是安樸山。金似鴻隻是安樸山手下的一枚棋子,他不會去看棋子,隻會去看下棋的人。但金似鴻畢竟背叛欺騙了自己,所以雖然不恨,但也不愛了。既然不愛了,金似鴻又怎麽還能像在天津時一樣,跟他胡攪蠻纏呢?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不適合這樣了。杜恒熙心中還殘留著一點從前那個可愛的念想,不願用現在的金似鴻去混淆。現在的這個,十分討厭,就算衣冠筆挺也麵目可憎。隻是偶爾意誌不堅定的時候,還是會讓他方寸大亂。-回到縣城,杜恒熙挑了20人的精英隊伍帶走,讓梁延留下來看守。馬回德讓他護送的是一隊商販,所有物資都靠人力和牲畜押運,一列排了十多輛拉貨的牛馬。杜恒熙騎在馬上繞著商隊清點了數量,便讓領頭的商販動身。往河南方向走,要翻過一座山,經過一片山穀,一路都是未經開發的山道崎嶇難行,走一趟就要花上半個多月,來回就是一個月。一行人走在山穀中,車馬繁多,走得拖拖拉拉,前頭有五人開道,中間有十人護衛,最後留五人殿尾,杜恒熙則獨自落在隊伍最後麵,觀察一路情況。約莫出發三天時,就撞上了一處臨時建起的關卡,專門搜查過路的商隊。攔路用的是簡陋的木柵,道路旁還支了個茅草棚,擺了一張桌子幾把凳子和一壺涼水。七八個穿著灰色軍裝的人,手裏拿著警棍,讓路過的商隊排成一列等候檢查。杜恒熙認出來了,這是禁煙處的人。商隊裏的人一看有搜查都變了臉色,畏畏縮縮地一個勁往後躲。杜恒熙覺得他們神情有異,直到領頭的那個人猶猶豫豫地靠近他,在他耳邊小聲問,“長官,您看這個有什麽辦法嗎?”杜恒熙冷覷他一眼,“要什麽辦法,這東西怕人查嗎?”那人為難地結巴了,磕磕絆絆並沒有說出完整的話。“這……您不是知道的嗎?”“我知道什麽?”杜恒熙看他的樣子就知道其中定有蹊蹺。果然查到他們時,一個士兵跳上車,撬開木箱,翻開頂上的布匹絲綢,下麵赫然是碼的整整齊齊的成包煙土!第60章 深淵查出一箱煙土後,剩餘幾個箱子全部被撬開,除了麵上一層偽裝,底下的煙土這一趟少說也有上萬兩。挑夫和商販一臉戒備緊張地站在車輛周圍。幾個警察立刻聚攏到一塊,端起槍戒備地從四麵將他們圍起來,“雙手抱頭,蹲到地上!”杜恒熙隻得下了馬,被趕到人群中央。他雖然不說話無動作,腦子裏卻在飛轉,這種數量的煙土,一旦被查獲,所有運送的貨物和人都要扣押,還有大筆罰款要交。如果警察盤問起來曆,這批貨是馬回德讓他押送的,肯定不能實話實說,拒不招供的結果,他和在場的所有人可能要被當眾槍斃。小石頭偷偷站到他身邊,問杜恒熙怎麽辦。杜恒熙一下也犯了難,猶豫不決,因而沉默著沒有說話。就在他猶豫的功夫,幾個挑夫對望一眼,眼神中有一不做二不休的狠辣,突然從拉貨車的木板底下抽出刀朝拿槍的士兵砍去。其中一人一手撐著車軲轆跳上車,抬手就是一刀,站在車上的那名警察,槍還來不及瞄準,人已經一命嗚呼。場麵瞬間混亂,槍聲驟響,喊殺聲一片。被這出乎意料的舉動打亂,杜恒熙隻得當機立斷,咬牙切齒地怒喝一聲,“硬闖出去!”與此同時,他已經抽出槍朝領頭的長官開了一槍。一槍爆頭,額頭一個血孔,人就像被削斷的旗杆一樣筆挺挺地倒下去。人群愣了一下,杜恒熙先發製人,占了先機,隨著一聲令下,手下人立刻訓練有素地開始加入了戰局。一時間,槍聲四起,子彈梭梭飛射,密集成一片,白刀子起紅刀子落,血像噴濺的雨霧,場麵變得一團混亂。杜恒熙乘亂冒著槍林彈雨跑到段雲鵬身邊,朝他叮囑,“隻要是稽查處的,一個活口都不能留,留了就麻煩!”段雲鵬雙手持槍,臉上濺了血點,顯出一副修羅的惡相,“知道了老大,保管一個都逃不掉。”那些過路的商戶百姓熟料會卷入這樣一場血拚,紛紛尖叫著抱頭逃跑,還是有兩個運氣不好的成了亂槍下的無辜亡魂。整場廝殺搏鬥不過持續了十幾分鍾,杜恒熙這邊占據了人數優勢,雖然也有損傷,死了一個士兵和幾個商販,但還是很快穩居了上風,像割盡秋天成熟的麥子一樣,殺光了那些攔路的警察。等站著的隻剩下自己人後,杜恒熙收起槍,用手背蹭去濺進眼睛的血,開始清點山道上的屍體。每數一個,就朝那人胸腔的位置紮一刀,以免沒有死透。一共七個人,杜恒熙回憶了下,人數差不多。就讓手下把屍體一個接一個扔下了山崖,要來個死無對證。隨後將散亂的布匹絲綢重新鋪在煙土上,蓋子用釘子釘死。杜恒熙看著重新裝車的貨物,喘息平複,目光幽深起來,對馬回德竟然欺騙自己幫他押送煙土的事,憤憤不已。馬回德不坦白跟自己說就是不信任自己,而要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押送就是要試一試自己,結局隻有兩種,要麽被禁煙處的人抓住要麽跟他們鬧翻。要是馬回德說清楚這是什麽,杜恒熙絕不會來這趟渾水。先不說中央的禁煙令有多強硬,單是鴉*這東西實在害人不淺。杜恒熙的隊伍曾和一支鴉*軍交過手,所有士兵都是鴉*鬼,纏著一腦袋粗辮子,瘦骨嶙峋,打仗前都要靠抽大煙來提神,這樣抽高了,刀砍在身上也不知道痛,下半身被炸飛了,上半身還能舉槍去瞄準。這支隊伍靠戰場上殺的人數來發兵餉,那些士兵在戰場上不像人,像地獄裏走出來的惡鬼,邪性暴戾,不是來打仗,就是為了殺人。有段時間這支隊伍很讓杜恒熙頭疼,但他的頭疼沒有持續太久,沒等他想法子殲滅,這支隊伍就自取滅亡了。一幫無組織無紀律無廉恥的煙鬼怎麽能打仗,癮上來了連死都不怕,活一刻算一刻,等錢花光了抽不上煙,就窩裏反,殺了他們的長官,搶了錢財一哄而散,整支隊伍不攻自破。自那以後,杜恒熙就發布了禁煙的命令,決不允許他的隊伍裏出現這種東西。因為深知這東西的邪性,所以他不想沾。可現在卻不沾也不行,沾上身還甩不脫。他已經成了見錢眼開,十惡不赦的煙販子,一步步墮落得難以翻身。十幾輛車整裝完了,重新準備啟程,杜恒熙心情沉重地跨上馬,馬是一匹好戰馬,現在卻好像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也走得沒精打采,拖拖拉拉。一路往西南方向走,杜恒熙感覺自己在步入一個無底的深淵。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稽查處的人遭到煙販子屠殺並被扔下山的消息當天就傳到了金似鴻耳朵裏,連殺人的領頭的是誰都畫成了畫像,清清楚楚地擺在他麵前。原來那天有人到路邊的草叢裏方便,陰差陽錯逃過了這場生死之劫。等杜恒熙一行離開,那人就連滾帶爬地拉著褲子跑回去報告了上級。金似鴻看著麵前畫像上熟悉的臉,底下的人還在涕淚橫流地哭訴煙販子手段之殘忍,不留一個活口。不等他話說完,金似鴻就站起來,大步流星地抬腿往門外走,去城外臨時駐紮的兵營裏點了一個連的騎兵,整頓裝備,晝夜兼程地去追這批煙土去了。金似鴻覺得杜恒熙簡直太可恨了,事事與他作對。自己三番五次地放過他,連他殺了自己過命的兄弟,都不忍心真對他怎麽樣。而他是怎麽回報自己的呢?恨不能將自己挫骨揚灰,一而再再而三地揚言要自己的命,明知道自己為了給馬回德壓力,在全城禁煙,還頂風作案跑出去販鴉*,甚至殺光了自己手下的人。哪有什麽愛意,哪有什麽柔情,跟這樣的人談論愛情的自己,簡直愚蠢幼稚得像個長不大的小孩。杜恒熙既然無情,他也無需再有顧忌。這批煙土絕無法流出陝西省,這幫鴉*販子也脫不了罪。一路披星戴月,快馬加鞭,夜裏降溫起風,山區凜冽寒風浩浩蕩蕩卷地而來,拍在臉上,銳如刀刃,呼嘯如鼓,灌進嘴裏,吐出一嘴的沙石。一隊人頂風逆行,身上披風嘩啦啦地在空中張揚飛卷,金似鴻在快要追趕上的時候籲停了馬,派人去偵查,偵察兵回來報告了人數裝備和路線走向。金似鴻聽完後,就命令所有人轉而向山穀兩側的坡道去埋伏。杜恒熙這一行,20人的武裝,30人的商隊,構不成什麽威脅,解決他們隻是時間長短和損失多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