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熙細細把來天津後的事捋了一遍,什麽都想不到。他被奪職,手下帶的兵將又被解散重編進了其他軍團,帶了一身傷躲進天津租界,瞬間一無所有,命途簡直危如壘卵,自然是十分小心謹慎的,絕不會主動招惹津門有頭有臉的人物。除了日常娛樂,幾乎是修身養性,毫不顯眼。最張揚的一次,也不過就是替金似鴻站台的那回。想到金似鴻,杜恒熙心口一窒,把頭埋進床罩把自己悶了個半死,沒氣了才仰麵朝上,大口呼吸。他盯著天花板掛下來的水晶吊燈,回憶到方才的事,身體就有些哆嗦和發熱。他畢竟禁欲了快一年,能被人伺候著釋放一回,身體是快樂的,是人都有生理需求,但身體歸身體,理智歸理智,床上怎麽享樂都可以,他絕不能原諒被下藥後這樣的虛弱無力和那種被欺辱被算計的感覺。他閉了閉眼,反複深呼吸了兩下,半起身按響了床頭的電鈴,過了許久才有人蹬蹬蹬地跑上來,軍靴敲打著樓梯板。敲門後,那人跨步進來,是一個濃眉大眼的高個子,穿著身短袖軍裝。杜恒熙看到他,愣了下,才想起小石頭告假不在,頂替他待自己身邊的是梁延,是他以前的侍從秘書。杜恒熙挪了挪身體,裹著浴袍靠在床頭,從床頭櫃摸出煙盒,又向梁延招了招手。梁延走過來,彎下腰,熟練地摸出打火機,啪嗒一下給他點上煙。“軍座,您找我有什麽事嗎?”杜恒熙叼住煙,眯了眼,盯著他看了會兒。梁延不是標準的美男子長相,但眉毛濃黑,眼睛很大,兩腮還有一點未褪去的嬰兒肥,顯出一點好親近的老實。純然無害,是他曆來覺得舒服的樣子。杜恒熙抬手摟上梁延的後頸,把他的頭拉近一點,朝他麵上吐出一口煙。在青煙散去前,吻上了他的嘴唇。舌頭纏綿地糾纏,梁延嫻熟地閉上眼,在接吻間隙發出籲籲的喘息。杜恒熙把手放上他的腰,粗魯地摸索了兩把,把襯衣下擺從軍褲裏扯出來,冰涼的手撫摸過年輕的滾燙的肌膚,感覺到一陣溫暖和活力。杜恒熙摟過他的背,把他壓到床上,兩人在鬆軟的羽絨被間滾作一團,喘息淩亂,四肢交纏。正在意亂情迷間,梁延卻突然被猛地向後一推。他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猝不及防地向後倒去,頭磕到了床柱子。梁延疼痛地揉著額頭跌坐在床上,頭發散亂,領口大開,滿麵潮紅,驚慌無措地看向推開他的杜恒熙。杜恒熙則已經撐著身體慢慢坐起來了,蒼白著臉,肩膀微微地抖,浴袍敞開,淩亂地掛在身上,露出的肌膚上有點曖昧的烏青和紅痕。眼睛朝下垂著,睫毛遮出一片陰影,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杜恒熙的皮膚白到透明,五官則異常華美深邃,俊逸逼人。梁延看著,禁不住有些心跳,他早知道他們軍座好看,但好看成這樣,已接近於驚心動魄了。隨後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你出去吧。”梁延遲疑了下,什麽都沒問就從床上爬了下去。杜恒熙的怪脾氣,他頗有耳聞,這種事情倒也不算特別奇怪。在梁延打開門時,杜恒熙卻又叫住他,“你現在派兩個衛兵去盯著西齋道的一個院子,把進出的人都記錄下來,”頓了頓又說,“小心點,注意隱蔽,不要讓裏麵的人察覺。”梁延點頭,應了聲是。門關上後,杜恒熙在昏暗中靜坐了一會兒,然後煩亂地把浴袍扯掉,赤身躺進了被子裏。他現在憂心忡忡地擔心起自己的身體來。在藥浴時那一遭,已經證明過他的功能是正常的,可現在為什麽還是不行呢?還是刺激不足夠,那時有哪裏特殊?還是非得要刺激後頭才能有效果?他臉色白了白,很快把這個念頭拋諸腦後,這是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又不是天生的兔子,哪有這種道理?第16章 槍杜恒熙把自己連著幾日都關在家裏,一步不出。中途金似鴻打電話來問候,說自己新搬了家,請他到自己家裏來做客,被杜恒熙找了些理由敷衍著推拒了。杜恒熙不敢拿生病做借口,生怕金似鴻說風是雨地衝到家裏來逮自己,隻好說自己出門了,要過段日子才回來,結果就真過起了隱居的生活,連電話都隻讓下人去接。小石頭是在三天後回來的,剛好走了七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走的時候什麽樣,回來的時候還是什麽樣。一身短衫短褲,塵土滿麵,肩上背一個褡褳,杜恒熙看到他從褡褳裏拿出一個小布袋,在桌子上攤開,裏頭是一把泥土。“回家了?”杜恒熙瞟了一眼,就把眼睛移回來,專心致誌地剝手上的橘子。小石頭點點頭,“嗯,就想回去看看。人沒了,莊子也沒了,就剩了這把土。”“怎麽沒的?”杜恒熙把一瓣橘子放進嘴裏。小石頭低下頭,“莊子旁邊的那座山上鬧土匪,下山搶糧食的時候發現莊裏被搬空了,氣不過,就把留下的老人和小孩都殺了,又放把火燒了莊子。”杜恒熙皺起眉,把沾了橘子水的手在白毛巾上擦了擦,“豈有此理,惡匪擾民,縣城駐守的官軍都不管嗎?”小石頭看了看杜恒熙,少見地垂著眼皮笑了一下,“我家在熱河和察哈爾的交界,荒山野嶺的,不知道歸到哪兒,沒人管的。就算有歸屬了也一樣,我們的命還沒有那幾粒子彈值錢,”頓了頓又說,“大爺,您要是還在那兒就好了。”杜恒熙抬了抬眼,默不吭聲地站起來,把手裏吃了一半的橘子放到了小石頭的掌心裏。小石頭想讓他回去,他又何嚐不想回去呢?但怎麽回去?何時回去?以什麽身份回去?防備他的人太多,亂世裏人人都是眼冒綠光的狼,咬著到手的肉不撒嘴。他不過是頭被拔了齒爪的病虎,更何況還有一個杜興廷操控著他,看似自由,其實去留進退,都身不由己。小石頭看著杜恒熙沉默的身影,並不明白他心中的鬱卒。隻是盯著他站立時寬闊的肩背和修長的腿,好像堅勁蒼鬆,把一件輕飄飄的黑綢短褂穿得挺拔利落,暗想他的大爺真是生了副好樣貌。小石頭覺得自己像一隻暗中窺伺的禿鷹,不過一會兒就低下頭,藏住目光。他把杜恒熙給自己的橘子掰下一瓣放進嘴裏慢慢咀嚼。橘子是甜的,汁水飽滿,杜恒熙給他的東西一向都是好的,杜恒熙待下人不壞,甚至堪稱平等仁愛。這七天,是他來到杜家後走得最遠的一次了,他發現自己是不喜歡走遠的,離開杜家,他就又好像成了逃荒的難民,無根無主,無前程無出路,是茫茫人世的一粒沙子。還是回到這裏讓他安心。他感激杜恒熙,感激他把自己從死人堆裏撿回來,也滿足現在的生活,很希望能一輩子都維持這樣的狀態下去。又過了幾日,梁延那邊,薛瞎子的院子一直沒動靜,除了師徒外再沒有可疑的人來過。看守的衛兵隻有盡職盡責地記錄下每天師徒倆買了什麽菜,說了什麽話,都是些無用的流水賬,但杜恒熙不讓他們走,他們也不敢不老實看守。金似鴻沒再來打擾杜恒熙,是因為他那兒最近也出了不少事故。雖然順順利利度過了開業,但沒過多久就有一群流氓來鬧事,等巡捕房的人來了又一窩蜂地逃走。都說人不要臉,王法難治,巡捕房也拿他們沒辦法。損失雖不大,遺禍卻深,不好的名聲傳出去,生意就做不成。為了對付這幫人,金似鴻出重金招募了幫打手,平常什麽活都不用幹,好吃好喝養著,專門對付那幫流氓。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被金似鴻找來的那幫人,平日裏在街上就遊手好閑,當打手不過是混口飯吃,最好再能發點小財。要真大難臨頭時肯定是靠不住的。金似鴻怕是要吃個大虧。杜恒熙聽了這些,覺得不過是小打小鬧。金似鴻讓俞仲承沒了一個兒子,總要讓俞老板出口氣。更何況就算金似鴻這家店開不下去了,他還有間廠子,做兩年就能有不錯的收益。對他而言,應該也就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胃口也不應該一下子就撐那麽大。在家中養了這段時間,杜恒熙的精神總算差不多養回來了。正巧院子裏的柿子終於熟透,一個個紅彤彤沉甸甸地掛在枝頭,喜慶得像無數個小燈籠。杜恒熙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搬了梯子,撩起長衫爬上去,摘了一個下午,隻摘出一小筐,又挑挑揀揀,挑出一些個頭最大最飽滿的,讓下人給金似鴻送去。他不知道金似鴻長大了還喜不喜歡吃這些甜的東西,但把好的留一部分給他,是件很自然的事。再選出一些次好的,拿個盒子裝了,打算送給曼麗。他想到自己這麽久沒去看過她,就打算親自過去一趟,也算給她一個驚喜。汽車經過小吃街時,杜恒熙下車買了盒順祥記的燕窩蛋撻,西洋傳過來的玩意兒,以碎燕、鮮奶入蛋撻,包裝和口味都矜貴,說是滋潤養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哄女孩子是夠了。拎著這麽兩盒東西下車,杜恒熙腳步輕快地走進大門。穿過院子時,看到空地上正停著那輛他送給曼麗代步的小轎車,再往裏走,跨過三級台階,抬手敲門,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公館裏頭沒人。杜恒熙推門進去,徑自上樓,越往樓上走他心跳得越快,莫名有些心慌,沒來由地覺得不對勁。到最後一級樓梯時,他站定了,手抬起撫了撫胸口,眼睛則看向前方,然後身體定住了。臥室門開了一條縫,正溢出些不堪入耳的淫聲浪語,兩具赤白的肉體像大蛇一樣在床上交纏。杜恒熙僵立在原地,臉上刷的一下褪盡血色。大床上,女人蓬鬆微黃的卷發遮蓋住了身下男人的臉,隨著起伏的動作,女人的頭向上搖晃起來,卷發散開,才慢慢露出下麵一張年輕文弱的臉。是他的司機!杜恒熙瞳孔緊縮一下,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跌下去,不得不扶住樓梯扶手。耳朵裏嗡嗡的鼓噪,眼睛朝下盯著地麵,而目之所及一切的景物已經上下顛倒,變成了扭曲怪異的形狀。身子晃了晃,杜恒熙第一反應不是上前去質問,而是慌亂地掉頭跑下了樓梯。兩盒東西還拎在手裏,他一股腦兒跑下了樓,腳步匆忙地好像後頭有什麽洪水猛獸在追。一直衝到大門口,又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四肢失調地向前倒去。在門口等候的小石頭看到他這樣驚慌失措的樣子,連忙一步上前扶住他,“大爺,您怎麽了?”杜恒熙顫抖地抓住他扶住自己的胳膊,轉頭看向他,眼中最深處是一片茫然。他看著小石頭,一些舊日昔影淩亂顛倒地飛速在眼前閃過,白的雪,紅的血,滾燙的膛口,震麻整條手臂的後坐力……小石頭關切的聲音,在他耳中聽起來已經刺耳至極,而扶住自己的手又和某種可怕的強硬的部分重疊,像鋼絲般箍緊心髒,勒出印跡,成為逃不脫掙不掉的夢魘。他猛然甩開小石頭,向後退了一步,背靠在大門上,起伏誇張地喘氣。小石頭隻有手足無措地在旁邊陪他。不知過了多久,杜恒熙眼中慌亂的神色才漸漸消散,慢慢被一種頑石般的生冷所取代,他重新直起身,向小石頭伸出手,“把槍給我。”小石頭愕然地看向他,“大爺,您……”杜恒熙沒再說話,也沒有縮回手。小石頭遲疑了下,“您要教訓誰,我幫您去辦,免得讓您沾上麻煩。”杜恒熙搖了搖頭,很頑固地堅持,“這件事得我自己去做。”他不耐煩地皺起眉,“不要讓我說第二遍。”小石頭這才從後腰抽出一把柯爾特手槍和消音器交到他手裏。杜恒熙接過槍,甩手扔掉手裏提的禮物,“把車開到後巷。”說完就轉過身,三步並兩步邁上了樓梯。這次他走的很穩當,心跳也規律,表情嚴肅得一成不變。上樓過程中,握著槍的手老練地裝上消音器,拉了槍栓,寂靜空曠的公館裏,能清晰地聽見子彈上膛的聲音。走上樓,推開房門,他像門神一樣立在門口,將床上的兩人都驚得跳起來。手足無措地分開相連的身體,用床單遮體,胡亂解釋,退開到床的兩端。杜恒熙卻對一切聲響充耳不聞,他目光沉著,神態肅穆,抬起手,幾乎沒怎麽瞄準,精準無誤地對著那位年輕斯文小司機的腦袋就開了槍。裝了消音器後的槍響,是沉悶的噗嗤聲。一槍就轟得後腦開了花,紅紅白白的一灘濺在床後黃色碎花的牆紙上,淋漓地滴掛下來。曼麗驚恐地盯著沒了半個腦袋後軟綿綿順著牆壁倒在地上的屍體。她徹底被嚇傻了,連尖叫都來不及發出,整個人石化一樣僵在原地,死亡的衝擊讓她除了寒徹骨的恐懼外腦子裏一片空白。杜恒熙了結了心事,又把黑漆漆的槍口移向了曼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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