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熙微微笑起來,他覺得金似鴻也像嘴裏的糖塊一樣甜,是非常可愛和討人喜歡的。花了很長時間,把嘴裏的糖吃完了,杜恒熙說,“下次不要帶了。”“為什麽?”杜恒熙是怕被父親發現,又要惹來責罵,甚至連金似鴻都要弄丟。但他想了想隻是說,“我不愛吃糖。”冰涼的鼻尖在他脖頸上蹭了蹭,一個還有些稚氣的聲音氣咻咻地說,“騙子,你明明很喜歡。”杜恒熙沒有再反駁什麽,閉上眼睡著了,嘴角還帶著散不去的笑意。然而再香甜的夢也有結束的一刻。夕陽已經完全落山了,房間籠罩入黑暗,杜恒熙對著天花板發了會兒怔就掀開被子,赤腳下了床。下樓讓廚房煮了碗雞絲麵,吃飽後他也沒有休息的意思,在庭院裏無聊地逛了一圈,軟風陣陣吹上人麵,有點癢癢的,又很風涼。手插在兜裏,他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了白日收下的名片。杜恒熙盯著名片看了會兒,然後叫來了汽車夫,往名片上的地址開去。坐在後車座,掌心摩挲著褲子,他看了看車窗外,大街上已經沒什麽人,幢幢小洋樓亮出數十隻小眼睛似的燈火。這麽快去找他,是否顯得太過急切了?杜恒熙有些拿不定主意,可他又實在是很想他了。第3章 火災車行到半途,就看到東方天邊突然亮起衝天的紅光,張牙舞爪的火勢將夜空燒的紅彤彤的。一聲尖銳的銅號響起,伴隨著敲鑼聲,鑼聲一陣連一陣,密集緊促,有人在長街上奔走大喊,“走水啦!”長街頓時騷動起來,望杆上高掛綠旗,官警出動,大批穿著藍背心的民間救火會成員乘坐消防車朝東麵駛去,也有人拿著水桶推著水車往著火點跑去。“大爺,前麵好像著火了,還要過去嗎?”司機扭頭問。杜恒熙皺起眉,心頭有些不安,“再往前開一點。”車輛在人群中又烏龜挪似的往前開了點距離,直到前方一片擁堵,各種救火的器械和人群形成密實的人牆,車再開不過去。杜恒熙推開車門跳下來,司機也下了車,越過忙亂的人群往前頭看。能看到是一座二層磚土水泥結構的洋房著了火,火焰乘風而起,形成衝天的盛觀,幸好已經被控製住了,並沒有向外蔓延的趨勢。“好像就是您要去的地方?”那司機回頭說。杜恒熙沒有說話,神情嚴肅地從人群間擠進去,看熱鬧的人竊竊私語,聽說燒傷了一個白俄夥計,已經被送到醫院去了,雖然房子外頭看著沒事,但裏頭放棉紗的廠房著了火,幾個庫房都燒起來了,房主的損失不小。又聽說這火燒的詭異,起火前夥計看到有黑影在後門鬼鬼祟祟,好像是有人故意縱火。杜恒熙大跨步向前走,一把推開聊天的人,直接擠到最前麵。被推開的人趔趄一下,剛想回頭罵一句不長眼,可看到杜恒熙周身逼人的氣勢又一下收了聲,覺得他是個不好惹的人物。到了建築前,杜恒熙眼睛四下一掃,一眼就看到金似鴻站在空地上,腳邊放著個鼓鼓囊囊的黑色皮箱,應該是他逃出來時唯一帶出來的物資。杜恒熙看他手腳完整,也沒有燒傷的地方,心頭一鬆,快步走過去,“還好嗎?”金似鴻抬起頭,看到是他,很意外的樣子,“你怎麽來這了?”杜恒熙略一猶豫,說,“我出來辦點事,看到你這邊起火了,就來看看。”金似鴻說,“晚飯時候起的火,燒了三間倉庫,還好人都沒事,唯一一個破了點皮的,包紮一下就好。”杜恒熙從他身上挪開眼,“財產都是小事,人沒事就好。”等火撲滅了,兩人進去清點損失情況,倉庫裏的物資都毀了,棉花是易燃物,受不了火也受不了水,沒有受火災影響的,被滅火的水一澆,也都濕噠噠的完全沒用了。好在工作車間的布機沒有受損,不算是一無所有。兩個夥計一手拿著賬本一手拿著算盤劈裏啪啦地計算。杜恒熙和金似鴻檢查過兩個倉庫,金似鴻歎息一聲,拉過他的手說,“算了別看了,看了也救不回來。你跟著走了一晚上,也累了,去我辦公室休息一下吧。”金似鴻的手是冰涼幹爽的,杜恒熙盯著他抓著自己手腕的手,眼神動了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兩人上了前麵一幢辦公樓的二層,這裏沒有起火,隻是熏了點灰煙,金似鴻把窗都開了通氣。然後走到桌前,先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壓壓驚,又給杜恒熙倒了杯遞過去。杜恒熙接過酒,打量著這件辦公室,小小的一間,正中是紅木的辦公桌椅,上頭滿堆了文件擺著酒具,靠牆一麵金屬文件櫃,對著雙人位的黑色皮革沙發,上麵還堆了條毯子,靠牆的衣帽架掛著兩件外套,簡單幾件設施已經把這個辦公間擠得滿滿當當,隻剩落腳的地方了。杜恒熙打量過後問,“你這段時間就待這兒?”金似鴻笑道,“臨時收拾出來的地方,肯定比不得大帥府,湊合住罷了。”“也不錯,起碼是自己的產業。”杜恒熙喝了口酒,享受著冰涼的酒液從喉嚨滾過落進胃裏的充實感,澆熄了來時的煩躁不定。他閉上眼舒服地喟歎一聲,喉結上下滾了滾,再睜開眼時,發現金似鴻正緊緊盯著自己,目光專注得一動不動,不由皺起眉問,“怎麽了?我臉上有東西嗎?”金似鴻這才眨了下眼,說,“許久沒見你了,你真是變了不少。”“什麽方麵?好的還是壞的?”“自然是好的。”杜恒熙麵無表情地點頭,“那就該為我高興才對。”金似鴻咧嘴一笑,“你無論變成什麽樣,在我眼裏都是好的。”杜恒熙用冰涼的酒杯抵著下頜,神情仍是淡淡的,“你沒見過我壞的時候,可不敢這麽篤定。”金似鴻仍是笑,“對別人我可能不敢,但對你就不一樣,”他微微一頓,又輕聲說,“因為你不管怎麽變,我看到的總是從前的樣子。”杜恒熙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金似鴻說的他當然不信,金似鴻自小嘴巴就甜,性子卻奸猾。他略一猶豫,隨後問,“你回去以後過得怎麽樣?你父母對你好嗎?”“我父母?”金似鴻似是一愣,隨後說,“他們很早就去世了。”杜恒熙抬眼看他。金似鴻抿了口酒,“他們去世後就留了我一個人,也沒什麽親戚,還好我運氣不錯,有貴人相助,還能去國外留學,現在回國了也不至於一無是處。”杜恒熙點點頭,“那就好,總算你現在過得不錯,也很有成果。”“你覺得這樣就算好了嗎?”金似鴻微微笑著,又拿起酒瓶給他斟滿,“不過才剛開了頭罷了,希望結果是好的,那過程就可以略過不提了。”寒暄的話題告一段落。越過窗戶,樓下燈火通明,到處都是忙碌奔跑處理災後慘況的夥計,杜恒熙目光深邃地注視了會兒,突然問,“這事是誰幹的,你心裏有數嗎?”金似鴻眉頭一下壓了下來,“你怎麽這麽問?”“剛剛看熱鬧的人聊天,說是故意縱火。”金似鴻搖了搖頭,“雲卿,這事你不用管。”杜恒熙眼風動了動,向後靠在桌沿上,雙手抱著胸,“你不是說你才剛來這裏,怎麽就結了這麽大的仇?都要火燒廠房了。你再待兩天,是不是連命都要被人懸賞來取了?”金似鴻猶豫了下,才開口,“也不至於到這地步。”“你知道是誰的吧?”金似鴻點了點頭。杜恒熙等著他往下說。金似鴻苦笑一下,“跟你說了又怎麽樣呢?”杜恒熙不耐煩地一揮手,“別賣關子。”金似鴻這才沉聲說了原委,“也是不湊巧,我回來後想搞實業,正碰上這家紗廠資金周轉不過來瀕臨破產,老板急於脫手,我看這裏位置還可以,在天津也頗有聲譽,就和幾個朋友盤下來,想要引進機器改造一下重新經營。卻沒想到得罪了天津商會的主席。錢貨兩訖了我們才知道,那俞老板也看上了這家紗廠,隻是一直壓價,想要趁火打劫,眼看就要成功了,半途冒出我們幾個愣頭青搶了去,他自然不高興,因而聯合了一些勢力給我們使絆子。現在騎虎難下,經營執照一直批不下來,紗廠的工人還要養……”說到這,金似鴻好像苦不堪言地歎息了一聲。杜恒熙點了點頭,想這麽多年不見,以前鬼靈精似的金似鴻竟然變得這樣天真無辜,會被人逼到這個地步,實在不可思議。他低頭看著酒杯裏半滿的琥珀色酒液,倒影著自己蒼白到泛藍的半張臉,“你剛來就得罪了這種人物,肯定處處掣肘。你說你之前來找我,也不是為了敘舊,是想求我幫你一把吧?否則,你來天津了這麽久,早就可以來見我的,又何必一直拖到現在?”金似鴻一愣,隨即說,“我之前實在太忙……”杜恒熙笑了笑,“這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是人都有落難的時候,不可能一帆風順,我今天幫了你一把,換到改日了,我落難的話,你也會幫我一把。是不是這個道理?”金似鴻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隻是順從地點了點頭。杜恒熙見他承認了,長睫一斂,臉色忽然又變了,改口說,“但我還是不喜歡被人算計的感覺。我想做的事自然會去做,我不想做的事也沒人能強迫我去做。你用往日情分來接近我,卻絕口不提真正的目的,可見在你心裏,這點情分已成了籌碼,我又何必再自作多情?”他話說的很冷漠,好像憋著一腔怨氣。這麽多年音訊全無,一來便是有事相求,杜恒熙覺得這人簡直可恨極了。堵的金似鴻不知如何是好。杜恒熙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今日不早了,我先走了。”金似鴻連忙說,“你不要誤會,我是想不好怎麽見你……”杜恒熙抬了下手,“我今日很累了。”“那我送你吧。”“不用,車夫就在外頭。”杜恒熙走後,狹小的辦公室一下就變得冷清空蕩。金似鴻獨自站在桌前,頭垂下來,拿起杜恒熙喝過的那隻玻璃酒杯,在手裏轉了轉,然後就著還殘存一點水漬的地方一口喝幹了杯裏的酒,閉著眼似乎在回味。半晌後才睜眼,眸光低沉,搖了搖頭低聲說,“他把我想的真是壞透了……”門外夥計敲門,“金老板?”金似鴻回過神來,把酒杯往托盤裏一放,改到辦公桌後坐好了,說,“進來!”第4章 福生就這麽坐汽車回了家。許是傍晚時候睡了一覺,杜恒熙晚上再無睡意,在床上輾轉反側,到淩晨淺寐了一會兒又驟然醒轉。早上起來後頭昏腦脹,洗漱完沿著樓梯下樓,下一層台階時,被個一閃而過黑影撞了一下,身體晃了晃險些跌倒,多虧他反應靈敏,才沒有立即從樓梯上摔下去。小石頭過來扶他,他強忍頭痛,按著小石頭的肩站直了。撞到他的小童已經慌亂地在地上跪下了,不住朝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敢哭出聲音,就捂著嘴巴悄悄抽泣,麵上涕淚橫流,杜恒熙眯著眼看他怕成了這幅樣子,火氣消了,反而有些好笑,“怎麽嚇成這樣了,撞了一下罷了,我是會吃了你嗎?”小童渾身哆嗦,趴在地板上,瘦小的肩膀都在抖,除了道歉什麽都不敢說。杜恒熙拍拍他的頭讓他起來,“別跪著了,起來吧,大清早亡了,現在不興這一套。”小童不敢站,小石頭就去拉了他一把,低聲說,“沒事的,站起來吧。”小童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稍稍抬了點頭。他不過十五六的樣子,還沒怎麽長開,瘦瘦小小的一個,看著有點營養不良,但唇紅齒白,小臉清瘦,濃密的眼睫上掛滿了淚珠,模樣很是可憐又可愛。杜恒熙凝神盯著他看了會兒,眼中閃過異樣的神色,突然問,“你是做什麽的?什麽時候來的?”說話甕聲細語,“小的是王管家招進來擦樓梯的,今天第一天試工。”杜恒熙點點頭,從懷了抽出一把鈔票遞過去,“第一天我就把你嚇著了?別哭了,這點錢算是我給你壓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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