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潮再次來襲,他如同被海浪卷起的浮萍,他閉上眼睛,在大海中浮浮沉沉,然後逐漸失去了意識。失去意識之前,他隻聽到斯嵐沙啞地在他耳邊道:“這下,我們兩清了。”意識再次回籠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漆黑的夜,霧氣彌漫的雨天。一輛黑色桑塔納平穩地行駛在雨幕中,路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在路麵上閃閃爍爍,吵鬧的光亮,和雨點滴答一起沸騰著路麵。唯有黑色桑塔納的周身是安靜的。車身阻擋住了喧嘩的雨聲,車輪下的水花謹慎地飛濺,仿佛被某種壓抑的氣場震懾住,連迸濺也變得小心翼翼。裴嘉玉全身穿戴整齊,蜷縮在毯子裏。開車的司機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言不發,隻是沉默地開著車。裴嘉玉縮在毯子裏,明明車子裏開著空調,卻感覺全身發寒。身上各處都還疼著,方才被折騰狠了,哭得太凶,嗓子也啞了。裴嘉玉沒有問斯嵐去哪兒了,也沒有問他為什麽不來送自己回家,聰明人懂得如何讓自己表現得更體麵一些。於是他隻是抬起頭來,禮貌地對司機道:“師傅,有礦泉水嗎。”司機不理他,把他送到家門口之後,就迅速開車離開了。如同把垃圾丟進垃圾箱一般,避之不及。裴嘉玉自嘲地笑了笑,一瘸一拐地進了屋,倒頭就睡。……等明天,錢應該就會到賬了吧。別的不說,斯嵐一向說話算話,從不食言。他們之間,也不需要其他多餘的話語了。斯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兩清”。從此,他們之間再無瓜葛,兩不相欠。裴嘉玉帶著父母離開,是在一個晴朗的周日。他滿頭大汗地在醫院打包行李,先讓母親上出租車,然後在把父親抱上車,囑咐他們先去機場,自己還要回家去拿點東西,隨後就到。母親勸他:“該扔的就扔,不太值錢的東西也沒必要帶回家,太麻煩。”裴嘉玉笑笑:“沒多少東西,我隻是把平板和充電線往家裏了,馬上就來。”快到家的時候,卻看見門口站了個人。任雲亭穿著一身綢緞衣褲,跟民國時的敗家公子哥兒似的,招蜂引蝶地站在他家門口。裴嘉玉遲疑了一下,任雲亭已經轉過身,朝他看過來了。任雲亭:“你們要去哪兒?”裴嘉玉沉默了一下:“回家。”他心想,難道任雲亭知道了斯嵐之前睡他的事,來打小三?任雲亭卻是語氣挺溫和地道:“也好,最近京城不太平,你們回家也安全些。”有什麽不太平的,裴嘉玉不太懂,他隻是不想再看見斯嵐,也知道自己現在暫時沒有實力對付裴宏,想暫時回家照顧父母而已。裴嘉玉和他並不很熟,因此沒有回應他的貼心,隻是沒什麽表情地道:“還有別的事嗎。”其實他有些懷疑,怎麽會這樣巧,他剛要離開,任雲亭就出現在他家門前,時間卡得這樣準,好像清楚地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啊,差點忘了, ”任雲亭語氣輕快地道,“我來隻是想告訴你,我和斯嵐的婚約解除了,希望你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裴嘉玉:“……?”“當然,你最近最好不要找斯嵐了,他最近……要忙的事情實在不少,”任雲亭說得雲裏霧裏,“你們就回老家吧,嗯嗯,回老家挺好。我說完了,我走了。”裴嘉玉聽得也雲裏霧裏。任雲亭說完,就一陣風似的離開了。裴嘉玉正茫然著,手機鈴聲響了,是母親打電話來催他快些,別誤機了。裴嘉玉使勁閉了閉眼睛,告訴自己,不管斯嵐再發生什麽事,都與你無關了,不要再想了。他要做的是……回家。再無瓜葛。第84章 讓我抱一會兒,好不好裴家一家三口沒有回啟陽市,而是回到了母親先前休養的地方,江南的姥姥家。之前為了給裴父治病,裴家原先在啟陽的房產悉數變賣,他們早已沒了去處;幾年下來,啟陽市的關係圈子也早已淡了,沒什麽回去的必要。裴嘉玉的姥姥姥爺都是退休的老教師,江南老家的宅子不大,但是幹淨舒適,環境宜人,是很好的休養場所。回到家的當晚,裴嘉玉跑上跑下搬運行李,收拾床鋪,累了就悶頭吃飯,受到了來自姥姥姥爺的連連誇讚。“小玉現在進步真大,比小時候可大不一樣了。”“那可不,小玉七八歲的時候不愛吃飯,吃個飯要攆得滿院子跑,抓住了才給喂。”“吃一口吐半口,哇哇亂叫說姥爺燒的湯裏頭有洗衣粉味兒,給姥爺氣得茶杯都摔了。”“現在好,現在好,長得帥,力氣大,吃飯也快,”姥姥歡喜地捏他胳膊上的腱子肉,“也不像以前那麽細胳膊細腿兒的了。”裴嘉玉咽下嘴裏的肉圓,也笑:“可能跟分化了有關係吧。”姥爺:“小玉年紀也到了,再過個幾年,尋個漂亮的媳婦兒,姥姥姥爺的心事也就算了了啦。”裴嘉玉的笑容僵了僵。裴母看了他一眼,立刻對父親道:“爸,我想再喝一碗雞湯。”盡管裴母已經年過半百,但在姥姥姥爺眼裏,她仍舊是那個天真爛漫、要人寵愛的小姑娘。姥爺立刻忘了裴嘉玉要找媳婦兒的事,忙不迭應“哎,哎”,轉身去給女兒盛雞湯去了。裴嘉玉勉強地衝母親笑了笑,悄悄給她夾了塊兒雞腿。母親也笑,隻是笑容中多少有點擔憂的意思:“你……”“我沒事,”裴嘉玉放下碗筷,道,“等會兒您和爸就先睡吧,我吃多了,出去紮轉轉。”江南小鎮的夜晚是很漫長的。從六七點天色逐漸黯淡開始,小鎮的夜生活就開始了。吃過晚飯,人們三五成群地串門、閑聊,小孩們躺在絲瓜棚下,聽老人們講老掉牙的神話故事,窗戶裏透出溫馨柔和的光,照在蜿蜒曲折的青石磚路上,沿街偶爾有小販叫賣,賣的大都是當地的一些小吃,麥芽糖,桂花糕,紅糖涼粉,赤豆元宵什麽的。裴嘉玉在路邊買了一碗紅糖涼粉,又買了一兜子桂花糕,慢悠悠地往回走,偶爾和街坊鄰居打聲招呼。裴家的小子?哎哎,李大娘您好。哪天回來的啊?小玉現在長得精神了嘛!大娘看看!就今天下午剛回,回來住兩天。最近還好啊?還行還行,多謝大娘關心,那什麽,我這兒有兩塊桂花糕,您帶回去給小慶兒吃,沒事沒事,我本來也吃不完,您走好,哎哎。……小鎮裏沒有秘密,誰家頭天晚上打了孩子,第二天整個鎮子都能知道。裴家這幾年發生的事,自然也瞞不了這些街坊鄰居。鄰居們都禮貌地繞開了那些敏感問題,不過還是難掩好奇的眼神。不過裴嘉玉也不太在意,幾年下來,他已經能夠坦然地麵對旁人的目光了。不管是好奇的,憐憫的,同情的,還是幸災樂禍的,惡毒的……這些對他,都再也沒有任何影響了。這一住,就是三個多月。裴嘉玉恢複了社交平台的更新,隻是在更新內容上,稍微做了些改變。原先他的視頻拍繁華都市紙醉金迷,拍卡點變裝跳舞,現在卻風向突變,開始拍靜謐寧靜的小鎮生活。拍一日三餐,拍小橋流水,拍雨天江南的油紙傘和桂花糕,拍夏日夜晚的涼風習習。在充滿爛梗和跟風的短視頻平台裏,就這麽突然地殺出了重圍。裴嘉玉原本雖然有些粉絲基礎,但也隻是普通自媒體水平,點讚三四萬,評論一兩千,粉絲黏性也一般般。如今畫風突變,不僅沒掉粉,反而數據屢破新高,點讚量開始頻繁過三十萬,粉絲數也水漲船高。對此,父母都頗為驚異,姥姥姥爺雖然不懂時下流行的這些玩意兒,但聽說每天都有幾千萬人看他的視頻,也都嘖嘖稱奇。裴嘉玉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數據看看也就過了,每日照常地拍視頻剪片子,看書學習。是的,看書學習。某天下午,母親來給他送冰鎮黃桃,發現他竟然在看考研資料,吃了一驚。“隻是有想考的意向,”裴嘉玉筆下不停,眼睛盯著題目,“我基礎太差,所以要早點準備,到年底就太晚了。”母親沒有追問他為什麽突然想考研,隻是從那天開始,每天當他累得趴在桌子上睡著後,母親都會悄無聲息地給他在桌子上準備一壺濃濃的金壇雀舌。又過了幾天,全家都悄無聲息地起了變化。姥姥每天早上給他強行加餐一碗甜甜的荷包蛋,姥爺大清早去菜市場挑肥肥的小公雞,回來給他燉枸杞雞湯。父親看起來不動聲色,卻也在幾天後突然遞給他一個包裹,是從網上買的曆年考研英語真題解析和複習思路;每天下午精神好的時候,也會開了電腦,慢慢地給他講公司業務相關的知識和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