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他盯著孟遠岑的目光太明顯,對方也盯著他看,盯就盯,又不說話。沈潯覺得氣氛有些微妙,又逃也似的走開了,留下一句,“熱水應該燒好了,我給你倒杯水去。”“好。”端著熱水走出來,沈潯在拚夕夕上買的拖鞋大了半碼,走路的時候有拖曳的聲音,每走一步,都伴隨著落下再抬起的腳後跟,泡沫鞋底受到擠壓後,沉澱再膨脹。孟遠岑鬼使神差般在心裏數著腳步聲的節奏,短暫地上了癮。視線下移,短襪勾勒出沈潯腳踝的形狀,襪筒邊緣和褲腳下緣沒能遮住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隻一小截,比他手背上的皮膚還要白。孟遠岑在對方發現之前,變回目視前方的正人君子,熱水混合玻璃杯被沈潯塞到手中,向上飄逸的熱氣沾附在方形的樹脂鏡片上,兩個眼睛被凝聚成形的霧氣遮擋,短暫地不可視物,有一種惹人發笑的滑稽。沈潯見了果然也笑,“你的眼鏡……”欲言又止,怕被對方理解成嘲笑。孟遠岑不以為意地仰起頭,一左一右宛如頂著兩片磨砂玻璃,鏡片上的霧氣開始向裏收縮,仿佛在驗證接下來的話,“會自己散的。”沈潯不近視,沒帶過眼鏡,“真的嗎?好神奇。”孟遠岑低頭抖著肩膀,被沈潯的發言逗笑了。熱水入腸暖胃,沙發好不容易被坐熱,孟遠岑突然不想走,他還想再留一會兒,“我能參觀一下你的家嗎?”“哦。”沈潯點頭,“可以。”說完他又訕笑起來,“不過我家真沒啥好參觀的。”兩室一廳,衛生間和廚房隻隔上一堵牆,臥室連著陽台,外加一個儲物間,堆了些零散物件。走進沈潯的臥室,木色的衣櫃、床頭櫃和書架簇擁著黑白灰配色的單人床,共同占據著一半以上的空間,比紙薄的窗簾在輕飄飄地搖晃,極致的簡約。書架上書籍排列整齊,和法醫學相關的占了百分之三十,中外名著小說占了百分之二十,中國通史和外國通史占完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你的書好多。”孟遠岑說,“你平時很喜歡看書嗎?”“對。”沈潯補充,“而且我還有一點收藏癖。”“比如?”“比如如果我從別人那裏借了一本很好看的書,我會忍不住自己也買一本收藏。”“那我和你一樣,也有點收藏癖。”一杯熱水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見了底。沈潯注意到了,忙說:“我給你再倒一杯。”孟遠岑點頭,“謝謝。”沈潯離開臥室前,扭頭補充道:“書架上的書你隨便看。”他好像不太習慣和孟遠岑獨處,不知道說什麽,想努力讓自己變得有趣健談起來,卻屢戰屢敗,可能這張臉天生就缺少一些生動的、富有感染力的表情。隱約回憶起學生時代班級組織看電影,看喜劇片,周圍笑聲連連,沈潯不笑,看親情片,四麵啜泣不斷,沈潯不哭,看紅色電影,大家熱血沸騰,沈潯冷靜自持,直到黑底的片尾上出現白色字幕,有同學說他是木石心腸,語氣是貶義的,沈潯聽了也不生氣。他歎了一口氣,天知道為什麽這次倒水又像是在逃。熱水砸在玻璃杯底,莫名又聯想到孟遠岑鏡片上的霧氣,沈潯因此笑了一下,水麵便略過笑靨殘影,似乎是生動的,沈潯想再笑一次,想複刻剛才的笑容,但是失敗了,他笑得刻意。無可否認,他的麵部表情,和他貧瘠的語言,和他整個人一樣無趣。給孟遠岑倒好水,沈潯又給自己也倒上一杯,用的是和孟遠岑一樣的玻璃杯,所謂情侶款,自己也就這點出息。不過書架上應該沒有什麽孟遠岑不能看的東西,沈潯反複思考,確認,但是沒緣由的,他感覺自己好像遺忘了什麽,一時間又想不起來。沈潯基本不會用水筆在書上寫字,他寶貝那些紙質書,任何批注在他看來都是亂塗亂畫,而且過小半年重溫,可能還會有被當年自己的“激揚文字”尷尬到的風險。專業書上偶爾會用便利貼寫一些備注,不過孟遠岑也看不懂……等等!沈潯急忙跑到臥室門口。終於想起來了,有一本書孟遠岑不能看!門被沈潯一把推開,拿著書的孟遠岑扭頭與他對視,手裏正是沈潯心中想的那本《法醫學彩色圖譜》。已經被翻開了。沈潯感覺心髒下墜了一瞬。他的關節開始卡殼,僵直,暫時性硬化,以至於無法動彈,他的眼前開始閃現一些並不值得回憶的往事。第六章 “怪物。”縮在巷尾的破舊老書店,是幼時的沈潯最愛去的地方,他喜歡看書。小縣城的水泥路堪比豆腐渣工程,修了又壞,壞了又修,黑色球鞋踩過道路的裂縫,胸前是圓形的初中校徽,沈潯的步伐最終停在街角盡頭。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皺皺巴巴的紙幣,開始在書店裏漫無目的地尋找,企圖找到一本從封麵到名字都能夠引起他的閱讀興趣的書籍,沈潯享受尋找的過程,並且樂此不疲。半晌之後,沈潯的視線停住,他在心底默默地念出書脊上的漢字《法醫學彩色圖譜》。遙想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夢想還是做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後來幡然醒悟,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超級英雄,隻好退而求其次,或許可以做醫生,拯救不了世界,救人也不錯。少年沈潯用白皙修長的手指抽出了這本《法醫學彩色圖譜》,因為法醫和醫生都沾了一個“醫”字,他想當然地認為兩者差不多。錢也付過,回到家,書桌上的台燈悄悄地亮起,新書最外層的塑料薄膜被撕裂,彩色圖譜裏的圖片不加掩飾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網絡上的馬賽克世界被揭開模糊的保護層,腐爛的屍體無聲地侵略沈潯認知裏的世界。於是沈潯去網絡上搜索,才知道原來法醫和醫生不一樣。在沈潯的潛意識裏,他覺得父母不可能認同這個職業。原本沈潯把書藏在自己臥室書架的最裏麵,外麵用許多本書的書脊遮擋,但是沒想到調皮搗蛋的沈河意外發現並且把書封麵撕下來折紙飛機,沈潯又是心疼又是後怕。後怕是因為按照沈河的性子,如果看到書裏的內容,可能早就跑到沈父沈母麵前告狀,所以沈河應該是沒打開。偏偏心疼還不好發作,如果和沈河吵起來,沈河又要去告狀。紙飛機不見蹤影,封麵找不回來,後來沈潯把書塞到書包裏麵天天帶著。直到某天課間,連班主任都頭疼的小團體在班裏打鬧奔跑,動若脫兔。沈潯下了個座位的功夫,回來正好撞見為首的男生從自己的座位旁擠過去,書包被撞掉,裏麵的書也掉了出來,那本彩色圖譜也未能幸免。某一頁因此被迫翻開,猩紅的畫麵被晾在凝滯的空氣裏。“啊”有女生無意間撞見,叫了一聲,捂著眼睛跑了。撞書包的男生本來並未在意沈潯的書包,頂多就是在書包落地灰塵揚起的時候扭頭瞥了一眼,而後繼續打鬧。此刻卻因為女生的叫聲開始好奇,他故作大膽撿起書,翻了幾下,五官已經皺在一起,猛地一下把書拍合上,大拇指和食指捏起書的一角,強裝鎮定地問道:“這是什麽?”“是法醫學。”想到沒有封麵,沈潯解釋道。“你不怕嗎?”後座的女生歪了歪頭,從指縫裏看他,沈潯現在還記得她的名字,叫夏芙珊。沈潯想了想,他第一次看的時候確實有些怕,但是後來,就變成對法醫學的探索,變成了學習的心態,於是他搖了搖頭,“不怕。”“你好厲害。”夏芙珊說。夏芙珊是撞書包的男生的暗戀對象,沈潯多少有點耳聞。男生見狀,反而覺得自己被看不起,而且還是被暗戀的女生看不起,好像在沈潯麵前落了下風,他急於挽回自己的麵子一般,將書隨手丟向沈潯,“什麽鬼書。”沈潯伸手去接,沒接到,書“啪”的一下落在地上。他沉默著,把書和書包一起撿起來,伸手輕輕撣了撣書表麵的灰塵,然後仔細地檢查這本書有無損壞的部分,還好沒有,沈潯想發怒,但是又強行忍住了,最後隻冷聲說道:“不要隨便扔我的書。”沈潯表現的實在是過於冷靜,超脫他年齡層麵的冷靜,看向圖片的眼神也沒有泄露出任何難以隱藏的恐懼。如此一來襯的男生在大驚小怪,不夠擁有“男子氣概”,於是男生皺眉,絞盡腦汁後他終於“抓”到了沈潯的把柄,他疾聲質問道:“沈潯,你好變態,你竟然會寶貝這種書,這上麵都是屍體,原來你很喜歡看屍體嗎?你喜歡看鮮血淋漓的場麵?”沈潯隻是說:“知道什麽是法醫嗎?這是法醫學教材。”但是周圍有人相信了,他們不了解法醫,但是被男生的話說服了,看沈潯的眼神開始沾染審視,像在看一個怪物,每一雙眼睛好像在說:“你竟然沒有一丁點的害怕?那你是喜歡的,你怎麽會喜歡看這種東西?”沒有邏輯的推論,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男生有些得意洋洋,覺得自己不但挽回形象,更是扳回一城,便繼續發問。沈潯懶得搭理,坐回座位上,隻當做什麽也沒有聽見。這場單方麵的罵戰最終止於上課鈴聲響起。成績優異又相貌優越的校園風雲人物,沈潯,現在終於有了“汙點”,看不慣沈潯的人都來踩一腳,後來去做早操的路上,沈潯聽到班裏已經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自己是“喜歡看殺人現場圖片的變態”。反倒是後座的夏芙珊安慰他說:“我知道法醫,我家裏有親戚就是做法醫的,法醫真的好厲害,好勇敢,他們議論你是因為嫉妒你優秀,你不要搭理他們,是他們不懂。”她又問:“你對這個感興趣嗎?你是以後想當法醫嗎?”沈潯:“謝謝。”這句是真心的。“我不知道。”這句是假的。沈潯想當法醫,他的答案早就已經變得毫不猶豫,但是他不敢和班裏的女生關係變得很好。其實沈潯是缺朋友的,在初二下學期期末考試結束之後,沈潯在班裏僅有的一個要好的朋友,梁硯,轉學離開了。離開的前一天,梁硯還特意來找過沈潯,祝福他能有一個順利並且快樂的初三,以及能有更多的朋友。初三意味著中考的大山壓在肩上,倒計時在身後追著跑,估計很難快樂,而且沈潯清楚,他應該也不會有更多的朋友,“班裏的人際關係早就定型了。”梁硯聞言,覺得沈潯有點太清醒了,隻好安慰他,“不是你的問題,是你太優秀了,站在你身邊就像是陪襯的綠葉,你明白嗎?”“人們總是喜歡和差不優秀的人做朋友,誰也不想當誰的綠葉,你成績好又長得帥,很多女生都暗戀你,和你交朋友會有壓力,會被比下去。”他故意說了一些緩和氣氛的話,“也隻有我這種優秀的人,才敢和你成為交心的朋友。”沈潯垂眸靜靜道:“你不用安慰我,是我的性格問題,是我太悶了。”不過這場談話讓沈潯意識到,即便他什麽都不做,優秀,也足以成為別人對他產生敵意的原因。他知道班裏有不少女生都向他拋出示好的橄欖枝,但是其中不乏有人企圖來一場不被父母看好的愛情。沈潯一是不想早戀,二是他難以分辨出真正想和他做朋友的女生,盡管他相信男女之間存在真正的友誼,於是他采用了看上去不夠聰明但是足夠保險的方法,和女生一律保持距離,所以對主動安慰他的夏芙珊,沈潯也是這樣。有“婦女之友”美稱的梁硯曾經調侃他,說他是男德班出身的,如此拘謹。但是沈潯有他的想法,他聽到過一些背後議論梁硯的說辭,類似於渣男,花心,招蜂引蝶,因為和梁硯玩得好的女生很多,沈潯說:“我不想因為和女生多說幾句話,就要在背後被人議論上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