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遠換掉衣服,攥著錢往醫院走,他們這個工地離夏麗的醫院不算太遠,坐公交車也就四十多分鍾,以後他每天下工都來得及去看夏麗一會兒。路過醫院大廳,夏安遠注意到休息椅上坐著一對依靠著抹淚的老年夫妻,手邊放著一堆繳費通知,有人聽到動靜為他們停留了幾秒,隨即又匆匆離去。這些年他不知道跑過多少次醫院,比這更讓人揪心的場景也不知道見過多少次了,一開始他還會掏些錢出來,哪怕隻是杯水車薪的一兩百,幾十塊,但很快,他連為他們遞上紙巾的力氣也沒有了。他一刻也不駐足地走了。就算他願意做菩薩,也是尊自顧不暇的泥菩薩。夏麗住在一間三人病房裏,這會兒夏安遠和別人合請的護工吃晚飯去了,夏麗醒著,麵無表情地望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麽。“媽。”夏安遠把買來的水果放在床頭櫃上,“吃過了嗎?”夏麗見夏安遠來,虛弱地笑了笑:“吃過了,你呢。”夏安遠點點頭,他在工地食堂買了兩個饅頭吃,北方的麵很筋道,味道還不錯。“今天感覺怎麽樣?”夏安遠床單掀開一角,熟練地給夏麗按摩起小腿來,“天氣熱得很,媽你也別偷懶總在床上躺著,還是起來走兩步,到走廊轉轉。”夏麗伸手想摸夏安遠比之前短很多的發茬,夏安遠便乖順地將腦袋放低,趴到她腿上給她摸,醫院的消毒水味在他低頭的瞬間充斥鼻腔。夏麗的手有些顫抖,她摸到了滿手的汗和灰塵。“……工作還好嗎……”良久,夏麗問他。夏安遠抬起頭,握住夏麗的手,扯出笑來:“很好,媽你別擔心,這個工地工頭和工友都挺好的,工資也不錯,還是日結呢,不像以前年底結賬不好要錢,你呢,就安心地在這治療,你兒子我努力賺錢,咱們爭取早點把病治好,回老家買個小房子,帶花園的那種,你沒事兒就種種花養養菜,小日子美得很。”夏麗開始還一邊微笑一邊安靜地聽他說,眼中卻漸漸蓄滿了水光,她捂住了眼睛,聲音裏有隱忍的哽咽:“是媽媽拖累你了……小遠,咱不治了吧,媽知道自己身體是個什麽情況。”“媽,別說這些喪氣話。”夏安遠情緒倒是很平靜,“隻要我沒倒下,一切都還有希望的,咱能治好第一次,就能治好第二次。”他站起來,把被子給夏麗蓋好,背挺得很直:“時間不早,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媽。”“小遠。”夏麗叫住他,無視病房病友家屬打探夏安遠的眼神,望向他被疲憊裝滿,卻仍然十分漂亮的雙眼,輕聲道:“你是不是……忘記媽媽的話了。”第4章 仿佛孤獨的鶴回工地的路上,夏安遠恍惚地看錯了好幾輛車。他知道其實如果紀馳既然已經發現了他,真要再來找他,憑他的勢力,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躲不掉的。可他覺得現在這個工作挺好,夏麗又剛轉院,短期內他不想,也沒能力再東奔西走的了。昨下午送走小張後他就立馬辦了張新電話卡,工資也不打算往銀行卡裏存,留夠生活費,拿一點就往夏麗醫院的賬戶充一點。他整天在工地與世隔絕,隻要不接觸網絡和實名製的東西,怎麽樣也能拖上個半年,到那時,夏麗的化療應該也快結束了,他再找過來的話,他倆也能說走就走。想著想著夏安遠又覺得自己自作多情到可笑的程度了,這麽多年過去,他怎麽就敢肯定那人還記得自己,怎麽就敢肯定那人是來找自己的,就算是,自己說跑就跑了,落了他的麵子,他怎麽還會打算要再找到這裏來。那些毫無邏輯又看似很古怪浪漫的事情,如同阿飛正傳裏,旭仔每天下午三點到蘇麗珍處買一罐可樂,不過是有錢人一時興起,用以撩漢把妹的無聊遊戲。他長出一口氣,被車顛得搖搖晃晃,望向前麵,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下去了,從城裏開往城郊的公交車依舊載滿了人,背著包、拎著飯盒,表情麻木姿勢統一地靠在座位刷手機。或許在造物主眼裏,這一車、路上所有公交車裏的人,都是他隨手甩下的泥點,有的胖一點、有的瘦一點,除此之外,他們並沒有分別,日出時到崗,日落時下班,按部就班做著相同的事情,娛樂著同樣的娛樂,日複一日、年複年年,終其一生,完成最偉大的事情不過是為宇宙中人類這個渺小物種的繁衍生息提供一些微薄的力量。但夏安遠曾經在公車上遇到過造物主精心打造的作品。他又想到了那輛邁巴赫,那個地位不凡的男人,不自覺地在空中書寫他的名字。紀馳。在公交車上的那次相遇,並不是夏安遠第一次見到紀馳。此前他躲在名流宴會的角落,一眼就看到了傳說中的紀家大公子那時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那麽耀眼,想不看到他都很難。紀馳被簇擁在人群之中,站在所有人目光的聚焦點,表情冷淡,眉眼鋒利,俊朗過人的模樣已經初見雛形,恍若天之驕子,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舉手投足卻散發出遠超他這個年齡的氣勢,要眾人諂笑地討好半天,他才肯屈尊降貴地向你舉一舉酒杯。夏安遠隻敢偷看一小會兒,但其實隻需要一兩秒鍾,紀馳的模樣就會在他心上深深留下烙印。他沒想到他會在公交車上再見到這位千尊百貴的少爺,即使他隻穿著一身簡單的t恤短褲,一身冷傲的氣質也讓他顯得那樣格格不入。但他戴著耳機,耳機線長長地蜿蜒進褲兜,像普通男孩那樣邊聽歌邊目空一切,這又為他顯著增添幾分少年人的青春朝氣。少年的夏安遠坐在最後一排,目光穿過空蕩的車廂,有意無意地停留在他身上。他猜想紀馳要麽離家出走,要麽體驗生活,是臨時起意,沒有零錢坐車的,更別提公交卡了。然後他果然在投幣箱前愣了片刻,從錢包裏掏出一張紅票子隨意塞進去,架勢老套得像極了言情小說的霸總角色。車上人不多,因此眾人驚訝的視線得不到遮掩,他們沒有意識到,其實在許多有錢人眼裏,金錢的最低計量單位是小數點前兩個零。而那時的夏安遠也是在遇見他的不久前才深刻明白,即使紀馳和他身處同一輛車上,路過同樣的風景,呼吸同一種車輛尾氣,他們依然會永遠是不同世界的人。提示聲響起,公交車緩緩靠邊,夏安遠回過神來,起身匆忙下車,步伐顯得有些倉促。他突然不太想坐車了,哪怕現在離工地還遠,哪怕夜幕已經降臨。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沿著荒涼的城郊大道踽踽獨行,道路兩旁是零星未完工的工地和大麵積的農田,遠處坐落幾家農戶,隱隱約約亮起晚燈。要走過這一整片未開發區,繞個彎,才能看到他們正在修的那片新城。晚風吹過來,帶一點溫熱,身上粗糙的布料隨著風擺起來,把夏安遠肩膀處扛鋼管磨出來的痕跡蹭得有些痛意。他放慢腳步,自虐一樣,沉浸到這股痛意中去。“現在才回來啊,吃了麽。”夏安遠推開門,一股發酸的汗臭夾雜著煙味襲來,劉金貴領著一堆中年大叔湊在當中的桌上打牌,見夏安遠終於回來,叼著煙隨口問他。“吃了。”夏安遠穿過屋裏麵的烏煙瘴氣,去拿他放在櫃子裏的毛巾和洗漱用品。“咳,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夏安遠,也是幹架子工的。”劉金貴贏了這把,一臉憨笑著正忙著往懷裏兜錢,順帶向這群工友介紹夏安遠,他摸了摸懷裏,估摸著錢數,又招呼夏安遠來:“安遠你來玩兒兩把?”“不了劉哥。”夏安遠擺擺手,“身上黏得很,我洗個澡。”“誒別走啊……”劉金貴還想攔,被工友們紛紛拉著坐下來。“老劉,你他媽的耍什麽滑頭!”“就是。不打也行,走走走,請我們吃宵夜。”劉金貴臉憋得通紅,最後還是重新坐了下來,拿起牌。侯軍一直床上玩手機,沒吭過聲,餘光一瞥見夏安遠出了門,便立刻翻身下床,裝模作樣地也去找自己的洗漱用品。“侯軍!狗東西又往哪裏溜”侯軍路過劉金貴時被他踢了一腳。“整天就知道出去浪費錢。”侯軍拍了兩下被踢的屁股,抱著東西往外走,嗤了聲:“你打牌不是浪費錢。”廁所和澡堂就在夏安遠宿舍對麵,澡堂是簡易水龍頭淋浴式的,一麵牆八九個淋浴位,下水槽橫穿房間中央,唯一一張浴簾髒得看不出顏色,被拿去擋住窗戶,但擋不太嚴實,侯軍一側身就能從縫隙中看到正脫上衣的夏安遠。薄薄一層緊繃的肌肉覆在他堅實的肩背上,比起其他人來說不算誇張,但線條很漂亮,還沒來得及被曬黑的皮膚紅通通的,浴室的白熾燈光一打在上麵,反射出縱橫的汗漬。他脫光衣服往裏走,侯軍視線也忍不住跟著他轉。夏安遠很高,至少在他們這群從南方過來打工的工友裏算很高的,一米八幾的個子,光是這副寬肩窄腰長腿的身材就能鶴立雞群,他想這人的身材也太好了點,他們來打工的,個個都有肌肉,但沒一個人的像他這樣好看。想到這裏,他好像突然失去了進去洗澡的勇氣,正想轉身往回走,有工友拿著肥皂毛巾跟他打招呼,侯軍隻得倉促擠出一個笑隨他一起進去。幾個水龍頭打開,濕熱的霧氣很快蒸騰起來,在板房牆壁上漸漸凝結,受地心引力影響,又不堪重負地往下淌,一滴、百滴、千滴,最終形成規律的水流,匯到下水道裏。洗澡的工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不用聽侯軍也知道他們聊的什麽,工地外小吃街的盒飯,在老家的老婆孩子爸媽,三站地外那家提供服務的洗頭店。侯軍一邊敷衍地搓著澡,一邊盯著牆壁看,遲遲沒等到夏安遠加入他們的話題,回頭一看,隔著濃稠的白霧,夏安遠背著身子,頭微微垂下,雙手遮在眼前,後頸骨挺起來一塊,仿佛孤獨的鶴。因為有水霧做屏障,侯軍這瞬間產生了一種迫切想跟他交流的衝動,下一秒,他聽到自己喊出聲,“喂,夏安遠。”侯軍盡量不讓自己的搭訕顯得蒼白,“老劉贏錢了,洗完一起去吃宵夜。”小吃街後麵垃圾桶早已經被垃圾堆得漫出來,還沒靠近就聞到刺鼻的惡臭,趙欽抬手捂住鼻子,提醒紀馳避開腳下一灘灘黑黃色汙水。沿著街邊沒走幾步,他們進入一條異常安靜的小巷,隔兩三個門麵就是一家按摩店,有些店開著,有些店用簾掩住門。開著的那些,總有一兩位穿著暴露的女郎坐在門口蒙著白布的按摩床上,年紀都不小,化拙劣的妝,癡迷著抽煙和玩手機,見有男人走過,用無神的眼望一望,收到沒人願意駐足的訊息後,又垂下頭專注自己的事情。今天她們要雀躍很多,紀馳這樣的男人在林縣幾乎絕跡,即使她們不敢貿然出聲拉客,也都在紀馳前腳剛離開後探出頭依依不舍。紀馳停在成人用品燈牌的前麵,左右看了看,沒能在這條街上找到小區門牌。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越靠近,小跑兩步,一個大眼睛的青年人氣喘籲籲地在趙欽麵前站定:“呼,不好意思……今天有點事,來晚了。”“沒事,我們也剛到。”趙欽拿出手機,指著上麵的定位,又看看附近,有些遲疑,“是這?”小張點點頭,這才注意到趙欽旁邊那位沉默的男人,不由得被他的樣貌氣質和穿著打扮吸引,多看了幾眼。他熟門熟路地走前麵帶路,鑽進了成人用品店旁邊那個黑漆漆的洞:“就是這。”走了兩步,他才想起什麽似的打開手機的燈,“燈是壞的,你們小心點腳下。其實你們應該白天來看的,白天這裏采光還不錯,到晚上了什麽也看不清楚。”紀馳走在最後,借著那點光,他將髒亂的樓道環境一覽無餘,甚至用手指去蹭了蹭扶手上的灰鏽。“我們這裏住的人少,這些年幾乎全搬走啦,剩下的幾戶也都是老人,所以樓道也沒人管過,多擔待。”小張帶他們爬到四樓,手伸到右邊那戶人家門口的鐵管後麵摸索,直到紀馳都把門口那對褪色到早已看不清文字的對聯給辨認出來,他才找到鑰匙。小張拍拍手上的灰,沒著急開門,把鑰匙插進鎖孔,轉過頭看著這兩位衣冠楚楚的男人,不放心地開口:“我說,你們確實是來租房子的嗎?”第5章 怎麽看怎麽像來討債的“不然呢?”紀馳開口回答他。趙欽笑笑:“當然了,我們租這個房子也不為別的,就是吧小時候家裏也是這種員工宿舍,想來住段時間,緬懷緬懷童年。”小張不是不知道現在一些有錢人就喜歡為情懷花錢,但眼前的這兩位讓他實在看不出來是那種懷舊的人,他們氣質打扮就不像走這條道的,更像是都市劇裏的演員,他還是一邊開門一邊猶疑地問:“兩位是林縣人?”“啊,是是,就是家裏早年間就去外地了,一直沒再回來。”趙欽反應很快,“所以口音也不像了。”“噢……”小張把客廳所有能開的燈都開了,可屋子還是顯得昏暗,他走到屋中央,“你們隨便看吧,裝修很老了,比我年紀都大,以前的單位宿舍都這樣。”紀馳站在門口,對這個他從出生以來,哪怕是在電視上都沒見過的居住環境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顯而易見,這是一間空間極不富裕的兩居室。陳舊,破敗,水泥地麵磨得有些發亮,家具擁擠在一起,上麵斑駁的痕跡像被歲月蒙著一層無形的灰。一台笨重的黑色老式電視機擺在簡易電視櫃上,但看上去像是很少有人打開過的樣子,膩子粉糊住的牆壁呈現出一種灰敗的顏色,老式木沙發沿著牆壁擺放,中間留出一張折疊小木桌的位置。紀馳沿著褪色黃漆的木窗欞往裏走,路過破洞的窗,一點點仔細觀察屋主生活過的痕跡。盡管算得上家徒四壁,但不知為什麽,這個地方看上去仍舊亂糟糟的。兩隻印花水杯放在木桌上,旁邊是結滿水垢的電熱水器,遙控器扔在沙發一角,但背麵裝電池的地方空空如也,用完的卷紙筒躺在鏤空塑料垃圾桶裏,離開的主人忘記帶走最後的垃圾。紀馳停下腳步,推開次臥的門。屋裏小得可憐,多餘一個床頭櫃也放不下。木架床上空空如也,簡易衣櫃空蕩蕩地掛著兩件破洞的老漢背心,衣櫃角落疊著一團因為用來太久而顯得髒舊的薄棉被。紀馳往裏走,一言不發地摸了摸背心,坐到床邊,望著暗沉沉的窗戶發呆。“怎麽樣?”小張等待的耐心快要用盡,“短租的話一個月五百就行。”趙欽不可思議地重複:“五百?”“貴了?”小張皺了皺眉,“這邊都是這個價,雖然房子不怎麽樣,但是地段比較好,樓下白天挺熱鬧的,買什麽都方便。”他說完,又想起這兩人的來意,補充道,“但你們租房子又不是為了長住,往前幾條街,還能找到便宜些的。”“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趙欽。”紀馳不知什麽時候出來的,靠在次臥門口若有所思,“給他轉五萬,鑰匙留下。”這下輪到小張吃驚了,他嘴都合不上:“五五五五萬……這、這得十年的錢了吧,你們、你們……”“屋主去哪兒了?近期會回來嗎?”紀馳抬眼,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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