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渡舟停在距離他三步遠的地方,把圍巾遞上前。段星野拿後腦勺對著他,看不見。承渡舟的聲音比標準的少年音更低磁,道:“你要不要?”段星野在寒風中一身傲骨,伸手往後抓去。他太怕冷了,受一點點凍都覺得嗓子疼。然而他牽著圍巾扯了幾寸就扯不動了。段星野扭頭看,承渡舟抓著另一邊沒鬆手。段星野秀氣的眉一擰,道:“你給不給?”承渡舟賭氣似的,突然道:“段星野,我白對你好了。”段星野早上沒怎麽吃飯,但現在一肚子氣的奇跡般地飽了,凶回去:“好意思嗎?你哪裏對我好了?”承渡舟唇角扯直一下:“幼兒園整整兩年,哄你午睡的是誰?”“……”這賬翻到了幼兒園,段星野屬實沒料到,噎了一下,啞口無言。承渡舟繼續說:“小學誰給你一本一本地抄暑假作業?”“…………”“你翹課,逃活動,模仿家長簽字,幹盡壞事,還是個好男孩,誰給你打的掩護?”“??????”承渡舟越說,俊秀的臉龐越紅,看得出急了:“我零花錢掰兩份,給你用一份,我有的你都有,我沒有的你也有,有虧欠過你嗎?”段星野張了下嘴,承渡舟說得都對,他無法辯駁,但正因為理都被承渡舟占了,他才更冒火,於是打人似的拽了下圍巾,倔強道:“沒有你,你就當我睡不著嗎?沒人給我抄作業嗎?蔣斯祁不能給我打掩護嗎?我拿你的東西你要還記著,我還你啊!”承渡舟緊緊閉上嘴,漆黑的眼瞳裏有灼灼亮光。太傷人了。接著,他目光很快地朝下一瞥。段星野順著看去,就見腳上穿的還是不久前生日拿到的聯名款耐克鞋。“……”雞賊!段星野臉上一紅,提高肺活量:“小氣死了!我現在就還給你!”隻是還不等段星野有所動作,一輛黃色的校車緩緩駛來,不偏不倚停靠在站台正中央。車上,靠窗的同學齊刷刷望著外麵。就見兩個高挑的少年隔著段距離杵在車站,臉紅脖子粗地瞪著對方,偏偏兩人各自拉著圍巾的一端,枯葉色的毛絨線在他倆之間形成一段詭異的連結。“…………”氣氛冷得比冬天還要感人。一個朋友原地起立,站了起來,手肘架在椅子背上,彎腰抬眼看窗外:“他倆在幹啥呢?”另一個琢磨道:“看樣子好像要搞決裂。”“不,思路要打開。”蔣斯祁搖搖頭,煞有其事說,“如果那條圍巾是紅色的,像不像成親拜堂?”“……”朋友們都服了。蔣斯祁憑借優秀的推理能力,得出結論:“吵著要分家的小情侶罷了。”*一車子人都在看,承渡舟也不想成為笑話,率先鬆開手。段星野不客氣地把圍巾卷了卷,纏到脖頸上,登上校車。蔣斯祁給他留了位置,段星野坐下,冷熱空氣一交替,嗓子犯癢,輕咳幾聲。“喲,怎麽了?”蔣斯祁道,“受涼了?”段星野沒好氣:“不知道!”蔣斯祁縮了下脖子,最近段星野脾氣爆得他都有點忌憚。承渡舟在前排位置落座,聽到後方動靜,本想回頭看,忍住了。他望著車前道路,冷靜下來後,因為沒有急時把圍巾給段星野,心裏蔓延淡淡的愧疚。*第一節課間,段星野出去一趟又回到教室,發現桌子上多了麵包和豆漿。伸手摸一把,豆漿還是熱的。前桌回頭道:“剛剛蔣斯祁來過找你,看你不在又走了。”段星野知道蔣斯祁一般來都沒正事,因此也不急,他胃裏空著有些不舒服,正好續上出門前沒吃完的早飯,一邊吃麵包,一邊拿手機對桌上拍了張照,給蔣斯祁發過去。seen:【你怎麽知道我沒吃早飯?】蔣斯祁:【啊?我不知道。】蔣斯祁:【你早說,我剛才順道給你送過去了。】“……”段星野吞咽一下,瞬間覺得手中的麵包有些燙手。恰好在這個時候,承渡舟給他的前座交作業。段星野目光瞥過去,不善地追著他。承渡舟瞅他一眼,又不帶感情地收回視線。段星野往椅背上一靠,伸出一腳擋住過道,開門見山:“是不是你送的?”“不是我。”承渡舟不得不停下看他,刻意得近乎矯情,“反正我對你不好,你還是問問那些對你好的人吧。”“…………”厲害死你算了。最後,段星野還是為了自己好,才把麵包和豆漿都吃完的。*那天早上,承渡舟跟段星野鬧那麽一出,是為了指責段星野不通人性。他們有著十二年的竹馬友誼,段星野卻對他的去留表現得渾不在意,甚至還不耐煩。可惜他們吵架素來不得要領,全憑一腔衝動,吵偏了,到最後也沒鬧出個結果。不過既然知道段星野不想聽他說,那他就不說了。於是直到承渡舟離開前一天,兩人都沒再認真交談過。可表麵再強硬,段星野的內裏依舊是虛弱的,隨著離別的日子接近,他泛起焦慮。段星野的手指甲一向修剪得得體漂亮,最近右手食指的指甲卻咬殘了半邊。闞大山傍晚到院子裏澆花,看到段星野一個人坐在秋千長椅上發呆。闞大山作為一個劇作家,心思多麽皎潔,立即從段星野那張麵無表情的小臉上看出了“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思緒。總希望外孫能快快樂樂長大,但過程中總會經曆各種各樣出乎意料的事情,他照顧不周,心裏不是滋味,提著水壺走過去,在段星野身旁坐下。段星野回神,偏頭看外公:“不是澆花嗎?”“哎呀”闞大山發出老人特有的感慨聲調,望著前方花圃,道,“我可能真的老了,最近一直回憶起過去的事。”段星野問:“你是最近才老的嗎?”“……”闞大山拍了拍段星野的手背,繼續說,“你應該看過木心先生的詩,有一首著名的叫從前慢,還要著名的是那句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你再對比對比當下,隨著科技進步,情況是不是好很多了。”段星野領悟了一下,道:“確實,有了4g,大家可以廣撒網了,但我對你提倡的戀愛觀不敢苟同。”“……我沒提倡,更沒讓你苟同!”闞大山又拍了下他的手背,道,“隻是我想起了你外婆,那時候我倆分隔兩地,山高水遠,隻能靠寫信聯係,一封信來回都要一個月,收到了就跟寶貝似的,但依舊沒妨礙我們結婚在一起,你們年代不一樣了,有什麽事,一條微信就能解決,想見麵,訂個機票,就能天南海北地飛,嚴格點來講,現在已經沒有離別的概念了,隻要有心,兩個人就能靠得很近。”段星野總算聽明白,外公說的是他和承渡舟,隻是外公拿自己和外婆的往事做類比,總有些奇怪。可能人情都是一樣的道理。段星野垂下眼眸,隨秋千輕輕蕩著,抱怨一句:“我才不去找他。”闞大山笑了,看出孩子之間有別扭,道:“外公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你放平心態,看淡離別這回事,趁渡舟走之前多陪他說說話,你們也認識十幾年了,人生能遇上幾個認識這麽久的呀?別賭氣,以後他回滬市了,你們還是可以視頻聊天的。”段星野若有所思,過了會兒,站起身,打了聲招呼便進屋。闞大山笑眯眼,以為自己的話起到了效果,殊不知反倒提醒了承渡舟即將離開的事實,導致段星野的心情更加煩亂。他不想靠微信聯係,也不想天南海北地坐飛機。*段星野來到一樓承渡舟的房間,門開著,裏麵的燈也亮著,承渡舟不在,但是他的行李都已經規整好了,書桌上放著一摞一摞的書,整個房間都透露出人去樓空的征兆。想到以後不會再有熟悉的身影坐在那張書桌前,家裏好像隻剩他一個人,段星野皺了皺秀氣的鼻子。不過他很堅強,忍住了。段星野坐到承渡舟的座位上,左翻翻,右看看,最終目光又回到正中央的鐵盒子上。段星野把盒子打開,看到裏麵大把的照片和明信片。明信片是他從前跟父母去國外旅遊時,特意從當地發給承渡舟的,因此每一張上都貼了很多郵票。段星野以為照片是承渡舟的,但是一張張翻下去,卻沒有一張承渡舟的獨照,反倒有他的獨照,剩下的全是兩人從小到大的合照。有不久前生日會上的照片,他頭戴卡紙皇冠,鼻尖上有奶油,在十七根蠟燭的映照下,揚起笑臉。有他和承渡舟在初中班級裏的照片,他坐在課桌上,承渡舟拿著三角尺印在黑板上,回頭看。有他們在寺廟裏上早課的照片,承渡舟穿著小小僧袍,盤腿坐著念三字經,而他則頭枕在承渡舟腿上,側身蜷臥,睡熟了。翻到最後,是一張幼兒園的表演照,他是王子,神氣活現,承渡舟則縮在一棵樹裏,兩頰撲了很濃的腮紅,望向鏡頭的目光黝黑而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