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野朝闞虞輕頷首,回以問候,烏瞳裏收攏了情緒,接著目光下移,看向她牽著的那個東張西望的小男孩。棕色的卷發,大大的黑眼睛,因為混血而像洋娃娃的麵龐。跟他一樣,眼睛像媽媽。……家庭聚會正式開始後,承渡舟代替段星野去招待同學。段星野跟闞大山坐在客廳裏,旁邊不僅有鄭老,曹老師,闞虞帶著小卷毛伯納多也在。基本都是鄭老和曹老師在詢問闞虞這麽多年的生活,而闞大山雙手交握地端坐著,不參與談話,一直板著臉。可是段星野還是發現了,闞大山的目光朝伯納多斜過去了幾次,欠身從茶幾上端茶的時候,手背還抵著一排養樂多,悄悄往小伯的方向推了推。段星野的傲嬌性格像闞虞,而闞虞遺傳闞大山,因此祖孫三代有時候連做派都如出一轍。段星野把闞大山的行為看在眼裏,心裏發笑,找了個借口起身,暫時離開去找承渡舟。他坐在身邊,外公更不願意顯得對伯納多好。……承渡舟那邊,曾經的同學聚在一起聊天,因為大家基本都是從小學就一個學校,一直到高中,過程中可能沒分在同一個班級,但關係都很熟。大家對於承渡舟的明星生活比較好奇,話題都集中在他身上。承渡舟回答得很官方,跟他們沒有朋友間的熟絡,因此氣氛越聊越低迷。大家都不知道怎麽開口了,紛紛喝香檳掩飾。一個男同學端著杯子,看著承渡舟感歎道:“真沒想到,當年我一直以為你會出國留學,再找一份top名企的工作,畢竟你當年成績那麽好,結果你倒成了我們中間最出名最有錢的一個。”承渡舟眸色微沉一下,斂睫掩飾。男同學不帶惡意,是真心表達讚歎,可他話裏卻透露出階層的天生優越感。他想不到,是因為認為司機的兒子未來怎麽努力,最好的歸宿就是個中產。但他沒意識到自己話裏的問題,也沒想過在承渡舟麵前要謹言慎行,因為他們這些人,從小到大都不需要看別人臉色,不需要討好誰,自然少了一塊共情的區域。承渡舟點了下頭,說:“努力皆有可能。”他沒有反諷回去,隻會暴露自己敏感的自尊心,而是淡淡陳述事實。“好!”蔣斯祁舉高了杯子,道,“敬我們大明星!”又對承渡舟道,“你得喝完,替小段也碰一個。”碰完杯後,老同學們三三兩兩結伴散開。承渡舟猜段星野還在闞大山那兒,闞虞回國,他們應該有話要說,於是沒去打擾,一個人穿過廚房,到了屋外的露台旁,手臂支在欄杆上,吹吹風。承渡舟在這棟小樓住了十二年,散心的地方不是前院,不是後花園,而是廚房外麵的露台。因為他對廚房最熟。就在這個時候,後方傳來腳步聲。承渡舟回頭,看到跟過來的蔣斯祁。蔣斯祁手上端的是紅酒,自來熟地走到承渡舟旁邊,腰抵著欄杆,遞過去個銀質煙盒:“來一根不?”承渡舟擺擺手。他不抽煙。蔣斯祁把紅酒杯放一旁,拿出一根煙叼嘴裏,問:“介意我抽不?”承渡舟沒阻止,隻是指了指右邊,道:“你站這邊來吧。”“怎麽?”蔣斯祁問他,但還是挪位置,換到承渡舟另一邊靠著欄杆。承渡舟:“下風口。”“……”這樣風就是由承渡舟那邊吹向蔣斯祁的,他不用吸二手煙。火苗一竄,蔣斯祁點燃了煙,他深深吸上一口,滿足地放開,輕眯眼吐出。朦朧的白煙立即在黑夜裏朝另一邊飄散。蔣斯祁突然哼笑一聲,搖搖頭,自言自語:“真沒想到……”承渡舟以為他跟那個男同學要說的一樣,當作沒聽見。蔣斯祁說:“你倆最後還真在一起了。”“最後還真在一起了”和“最後在一起了”,意思稍有差距,蔣斯祁似乎對他們在一起早有預料,卻又覺得不應該。承渡舟停頓一下,看他:“怎麽?”蔣斯祁說不清那種模模糊糊的感受,隻笑道:“可能看你倆高中時關係太好了,想象不到小段怎麽把兄弟發展成合法伴侶的。”段星野沒發展,走到今天這步全靠天時地利以及他主動。承渡舟低了下眼,說:“那也沒他跟你們的關係好。”“你跟他沒他跟我們的關係好?”蔣斯祁看承渡舟,聲音都驚訝地揚高了,“你確定?”承渡舟彎下腰,一手撐住下巴,望著前方草地,若無其事,渾不在意,語氣輕輕帶過:“你們會一起吃炒年糕什麽的……看上去挺開心的。”“朋友一起吃飯不是很正常嗎?”蔣斯祁說,“但小段對你又不止是朋友,小段對你喜歡得要命。”“……”承渡舟呆滯了足足兩秒,聽懂了,看向蔣斯祁。蔣斯祁雙手架在後方欄杆上,仰起腦袋看上方屋簷,回憶著道:“我怎麽知道的呢?有一次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忘了是不是在來福士那邊,正巧你在商場旁邊給教育機構擺攤做地推,突然來了一堆小姑娘,圍著你掃碼,留聯係方式,領資料,我眼見小段臉色不對,很明顯是嫉妒,但不是嫉妒自己好兄弟桃花運好的那種,反正那天中午他都沒怎麽吃,本來他還給你打包了一份飯……”突然,蔣斯祁重重“嘖!”了一聲,想起來了:“對,就是炒年糕!那是一家韓國料理店,小段給你打包了一份炒年糕,不加辣。”承渡舟心裏湧過一陣陣溫熱的潮水,腦子裏熱熱的,張了下嘴,卻愣是沒發出一個音。蔣斯祁偏頭點了點煙灰:“不過後來他沒去找你,出門就把年糕喂給街邊的狗了。”“…………”蔣斯祁說完,才突然反應過來:“我這麽爆小段的料沒事吧?你們都結婚兩年了,應該早心意相通了,我就是一下子想到,隨口一提,你聽過就算。”承渡舟舔了舔唇角,再次找回聲音,卻有點啞了:“好。”“對了,我承認以前對你聲音有點大,不過那是因為我以為我女神喜歡你,所以對你沒啥好感,年少不懂事,就老想把你比下去。”蔣斯祁拍了拍承渡舟的肩,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道,“以前對不住啊兄弟,現在看你們過得這麽好,你能給小段幸福,我真心替你們這對高興。”這份道歉時隔多年,依舊有意義,隻是現在的承渡舟滿腦子都是段星野給他打包過一份炒年糕,所以心思不在蔣斯祁這兒。蔣斯祁正好抽完一根煙,解了癮,打一聲招呼,進屋了。屋外的晚風有種涼絲絲的舒適,承渡舟卻無法按下那顆火熱躁動的心,一方麵覺得不敢相信,不真實得像做夢,另一方麵,又想如果蔣斯祁說的是真的,那按段星野有事不說事的性格,他年少時又自卑敏感從來不逾距多問,自己錯過的可能不僅僅是一份打包好的炒年糕。承渡舟心裏一團混亂,又像喝了酒一樣,不得不冷靜一會兒,待到臉上熱度消散些許,進屋去找段星野。他想問問段星野。喜歡他嗎?從很久以前開始的嗎?***承渡舟到了客廳。闞大山正在剝橘子上麵的白絲,時不時看一眼坐在旁邊吃橘子的外國小孩,夾雜著□□和英文跟他說話。段星野和闞虞卻不見蹤影。承渡舟問了一句。闞大山左右看看,不清楚:“應該就在一樓,你看看。”承渡舟在賓客間找了一圈,卻沒看到段星野。他站在過道裏,拿出手機正要打電話,旁邊的房門打開,一個阿姨抱著一堆白色的被單出來,差點撞到他。承渡舟對這個房間再熟悉不過,正是他過去住的地方。阿姨看到他,笑道:“小承,是你啊,我正要給你收拾房間,闞老爺說了,既然你回來了,房間就要有個樣子。”承渡舟淡淡道了聲謝,順勢朝門裏看。他之前來的時候都是短暫停留,想當然以為自己房間已經被清空,所以從來沒到房間看過一眼。現在他看到桌子上的書,桌上的擺件,房間裏的一切,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承渡舟暫時收起手機,走進屋內,發現沒有人動過他的東西,搬家那天什麽樣,現在依舊什麽樣。承渡舟在隻剩一張床墊的床邊坐下,一手在上麵撫過。很幹淨,平時都罩著被單。一張大床,以前他隻睡床的左邊,因為要把右邊的位置讓給段星野,免得段星野晚上來找他。承渡舟環顧四周,突然想到什麽,靜靜聽了下外麵過道裏的動靜,接著跪到地上,趴伏下去,朝床底望去。不確定還在不在……承渡舟看到了,在床底深處,積灰的地板上,躺著一個鐵盒。他伸手把鐵盒夠了出來,直起身,重新坐回床邊,屏住氣息,吹上麵的灰,拂幹淨。承渡舟低頭看著盒子,沒有打開,裏麵存放著很多他跟段星野從小到大的回憶,這麽珍貴的存在,應該是搬家帶走的,但因為離開前兩人有過最後一次爭吵,承渡舟賭氣把盒子留在了這裏。承渡舟至今記得那次爭吵的經過。是高二下半學年,隨著他搬家的日子越來越近,段星野對他越來越沒好臉色,很多次,承渡舟都懷疑段星野故意在找茬,不過他都忍下了,沒接茬,因此兩人之間的關係緊繃了起來。搬家前一天的晚上,承渡舟已經打包好了行李,回到房間,就見段星野背對門口坐在他的桌子前,他一到門口,段星野就突然站起來,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好像沒看到他一般,朝門口走。承渡舟即將離開,段星野不僅沒想跟他珍惜最後的時光,反而頻頻鬧別扭,他心裏本來就不好過,又見段星野目中無人,在段星野即將經過時,承渡舟繃緊了頸側酸脹的青筋,說一句:“能不能不要隨便進我房間?”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情讓他覺得,段星野在他房間裏出入自由,可能不是出於親昵,而是從來沒重視過他的存在。聞言,段星野停下,烏瞳閃爍過難以置信和嘲諷,接著咄咄逼人地靠近,把承渡舟懟在門框邊,一字一句道:“你吃的,住的,用的,都是我家的,你住的這個房間也是我的,你有什麽權利不讓我進?”這無疑戳中了承渡舟長久以來小心維護的自尊心。別人說,他可以裝作聽不見,但是段星野說,對他是摧毀性的打擊。兩人就這麽吵了起來。段星野性格強勢,總是有理的樣子,沒有理也要爭出三分理。吵到最後,承渡舟抿了下唇,壓抑著道:“你從來沒把我當朋友。”“你算什麽朋友?”段星野尚且情緒激動,“蔣斯祁他們還會陪我,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