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衡寧才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喜歡,所以我來了。”這裏有著他年少時的夢,有著他的夢中人,有著他做夢也不敢夢到的幻境,有著他現在依舊異想天開的夢。因為喜歡北京,因為喜歡的人在北京,所以他來了,所以他一直在,所以他沒離開。麵前的長安街像是一串斷了線的珍寶,散落了一地昂貴的閃爍,叫他想伸手去撿,卻灼熱得沒有勇氣去碰。就在他也跟著恍惚時,一邊的溫言書抬頭,整整地盯著他,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衡寧?”衡寧抬起眼,似乎能猜出他要說些什麽,隻想趁他開口前離開。但那人還是說了,沙啞又軟糯的聲音,在喧囂的夜景中,清晰地像是一顆流星:“你有沒有想過重來?”第49章 新房客16衡寧似乎早就預料到他要說什麽, 盯了他許久,這才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重來……是怎麽重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回到他們初遇的伊始, 讓他們足以規避一切意外, 這樣的重來,他當然願意。但他清楚, 這人口中的重來, 隻可能是將當下作為起點, 再用他們一以貫之的自欺欺人, 把過去全部抹去,冠上虛假的未來。自欺欺人之所以是自欺欺人,是因為一切注定都是假的。根本就不可能有重來的可能。衡寧的沉默讓溫言書腦子裏的酒精瞬間消散, 他驚覺自己失言, 便慌忙換了話題:“你陪我回一趟書香苑吧, 我破壁機一直在那兒沒拿。”書香苑的那套房子就在這片不遠, 衡寧沒有再推脫, 隻悶著聲, 調轉了行進的方向。再往後, 他們便不再有話聊了,時光似乎又回到了他們再紅豆網吧重逢的那一天,他們各自懷揣著見不得人的揣測和心思,又不敢隨意開口點破試探。太累了, 衡寧看著這不屬於他的高樓大廈, 又一次覺得自己像是繁華市中心的一片不可回收垃圾。他憧憬、渴望,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寒風裏, 溫言書又悶悶咳了兩聲, 這人的免疫力差得叫人無法安心。衡寧想牽牽他正放在唇邊嗬氣的手, 他的手一定又冰涼得像一片柔玉,隻有捧在掌心裏才能止得住顫抖,他還想把他往懷中摟摟,他單薄的身板兒似乎隻有再自己的臂膀下,才不會孱弱得像要隨時垮掉。但最終,他甚至沒有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給他蓋上。該狠心一些了,衡寧,再不放手,就真要戒不掉了。溫言書一路走在快他半步的位置,總時不時缺乏安全感地回頭看看他,想確認他還在,想讓他多說說話來聽。衡寧卻始終不出一言,認認真真履行回他“沉默保鏢”的職責,冷漠,疏離,像是覆蓋了北京城的雪,像是鋼筋上反射出來的光。他覺得胃痛和頭痛的感覺愈發強烈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和衡寧走在一起是一種折磨,他想快點回家,衝個熱水澡,然後忘掉今晚說過做過的一切,睡一個安穩的覺。樓下的保安小哥似乎跟他打了聲招呼,但他沒多少印象,隻快步往家衝著。此時他異常想念他那安逸寬敞的房間,想念有著暖氣和健身房的屋子,想念他寬大的床,想念書桌前那盞橘黃色的燈。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似乎要把他整個人都抽空了,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冰涼的,直到自己拿出鑰匙,嚐試了五下也沒能對進去,衡寧便伸手,拿走了他手中的鑰匙串。那人的溫熱在他手邊擦過,那一瞬間,難言的無助和失落從他心底劃過去。打開門,暖氣依舊在運行,屋內被搬得有些空,但衣服、床單、被褥卻應有盡有。就是為了迎接隨時可能落魄歸來的自己而準備的。他在讓他安心的燈光裏,跌跌撞撞跑進洗手間,先是一陣撕心裂肺地咳嗽,接著就是叫他眼淚橫流的幹嘔。溫言書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像一團揪起來的破布袋子,在劇烈的收縮中擰出汁水來,冷汗混著熱汗交替地澆灌全身,抓著水池邊緣的手指也艱難地蜷縮起來。他能感覺到屋外衡寧注視來的目光,他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刻意的疏遠。他覺得累壞了,無論是眼前劇烈的嘔吐還是和衡寧這段時間的相處,他著實有些吃不消了。好像把話說開來,溫言書難過地心想,雖然他很清楚,這樣的結果終究是凶多吉少。其實剛見麵的時候,溫言書更多是抱著攻略的心態去和衡寧相處那人是他心中埋了多年的一根刺,他最初更多隻是想了卻自己心中的遺憾。事到如今,他發現自己依舊喜歡他喜歡得不行他知道光是這一點,就注定讓他失去了主動權。喜歡更多的人終究是狼狽的,他頹靡地癱在水池邊,心想,隻是他們倆現在的樣子都不好看罷了。胃吐空了,又有些出血,溫言書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清洗好後,熟稔地拿出一把藥吞了下去。衡寧幫他浴室放好了熱水,甚至拿好了衣服,但隻是一言不發,不說,不聞,不問。但溫言書隻一身濕漉漉地站在他緡錢,目光有些渙散,整個人疲憊得像是隨時都要倒下去。他們之間的對視像是一場無聲的戰爭,隻這樣遙遙相望了好半天,溫言書這才慢慢拖開椅子,把整個人完完全全浸泡在餐桌頂上那片鵝黃的燈光裏。“衡寧……”他啟唇,輕輕喚了一聲,聲音啞得有些可憐。衡寧知道他要和自己開口了,這回,他並沒有逃避,似乎也做好了把一切說開了的準備,主動在他的正對麵落座。溫言書看到他做到對麵,疲憊地笑道:“還記得上次我們也是這樣麵對麵坐在一起嗎?我說為什麽你對我過去的這十年都不好奇。”在衡寧慢慢沉下來的目光中,他微微笑道:“你不好奇?你確實不好奇。”他反問人的時候也沒有多少咄咄逼人,甚至臉上還帶著些笑意,似乎是真的很誠懇地同意他的觀點。在衡寧逐漸皺緊的眉頭中,溫言書慢慢脫下外套。室內暖氣讓他有些熱了,而那棉襖下,確實如他所說,穿著寬鬆的睡衣,領口都快從肩上滑落,鎖骨那一片白皙的皮膚敞開著暴露在日光燈下。他知道衡寧的視線落在自己暴露的領口處,但他裝作沒看見,隻繼續方才的話題:“你有什麽可好奇的呢?你知道我在北京,你也知道我在報社工作,你甚至知道我家住在哪裏。你都知道,你什麽都知道。”“我說過我最近一年幾乎沒有再受到過騷擾,因為這一年裏都有你默默跟在我的身後,幫我解決掉了很多麻煩,這些我也是到最近才慢慢反應過來的。”溫言書的雙眸雖然溫和地彎著,卻盛滿了難過的波紋,“謝謝你,衡寧哥,謝謝你一直保護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溫言書說。這句話讓衡寧很明顯地呼吸凝滯起來。接著,他在衡寧的目光中,將臉埋進了掌心裏。他說過,有些話要讓衡寧先說出口,但他現在實在有些等不及了。他真的熬不下去了。“衡寧哥……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溫言書有些卑微地從掌心中擠出一絲聲音來,“工作已經可以解決了,經濟上也終究不是問題,房子、車,未來生活需要的我們終究會有……”“你也還是喜歡我的……不是嗎?”他顫抖地問道。此時,溫言書隻覺得頭痛欲裂,要是衡寧能給他個痛快就好了。“溫言書,你有著光鮮亮麗的工作,前途無量的未來,理應找個配得上你的人去照顧你。”此時衡寧的情緒卻異常的平穩,柔和得像是一名提問學生的溫柔老師,“你了解現在的衡寧是個什麽樣的人嗎?”衡寧的聲音不大,卻像是銳劍一般刺得溫言書耳膜生疼:“他現在遊蕩在通州區最爛的白馬橋,是個沒有正經工作的混子,甚至就像你剛剛猜到的,他還是個偏執跟蹤變態狂,偷偷跟著你,摸清你的家庭住址,偷窺你的工作生活。”溫言書蒼白無力地辯解道:“都會好的,現在不都在慢慢變好了嗎?工作、錢、生活……明明沒有什麽是不能解決的……”“溫言書,饒過你自己吧。”衡寧哀哀地道,“有些事情是努力也改變不了的。”“你真的想跟一個殺人犯過一輩子嗎?”第50章 匆匆那年01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發生過太多事情了。太多千絲萬縷的因由,造就了最讓他們承受不住的結果。和溫言書對他糟糕的初印象不同, 衡寧第一次見到溫言書時, 就意外得蠻喜歡這個看起來謹小慎微的男生。那是高一剛開學的時候,衡寧拚了命從縣裏最偏的初中考到市裏來, 滿腦子都想著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根本無心去想其他。他記得很清楚, 開學第一天他來得很早, 特意選了個離講台很近的位置,那時候前排稀稀拉拉沒人願意坐,隻有一個一看就有些瘦弱怯懦的男生, 極不情願地把書包塞進了他旁邊的抽屜裏。那時候衡寧正在刷題, 抽空瞥了他一眼, 是個一看就不討男生喜歡的類型長相有點兒太清秀文弱了, 乍一看像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膽子也小小的, 很好欺負的樣子。但衡寧沒那閑心去欺負人, 反而覺得他長得挺好看的,或者換句話來講,第一次進城裏,和這樣弱勢的人相處, 會讓他心裏的不安全感少很多。那時他還在做題, 腦子裏沒空想那麽多,便也沒顧得上初見的禮貌, 就看對方小心翼翼湊過來, 緊著嗓子跟他打了個招呼:“你好……我叫溫言書……”衡寧正刷題刷得上頭, 忍著被打斷的痛苦伸手推了推眼鏡:“嗯。”低下頭把斷了線的思路重新串起來,才不鹹不淡地自我介紹道:“衡寧。”那孩子瞬間受到打擊一般不敢吱聲了。衡寧不用看也知道,這家夥選擇坐在這個位置,百分之八十是被老師或者家長強迫的。 第一節課,這家夥就開始上課開小差。他完全是在無意識的前提下就開始目光渙散了,拿著筆在草稿紙上亂塗亂畫,等收回神來發現半節課過去,整個人就開始極度懊悔和痛苦,一會兒就急得滿頭是汗。這書念得也太遭罪了,衡寧看得出他有好好學習的心思,可他偏偏自控力極差,這個自我博弈的過程便成了極致的痛苦與折磨。那時候,衡寧並不想管他的閑事,畢竟他自己的時間都爭分奪秒的,便也沒管這個成天把自己泡在焦慮裏唉聲歎氣的小同誌。撇開叫溫言書不要打擾自己學習之類的話,衡寧第一次主動跟他搭話是在開學後的第三天。那時候摸底考試的成績發下來剛不久,自己拿了第一,溫言書也考得不錯,出乎衡寧意料地拿了全班第五。那家夥短暫開心了一會兒,沒想到還沒等放學,就又開始焦慮起來。上課的時候,衡寧總聽他“哢噠哢噠”摁著自動筆,老師訂正卷子也顯然沒聽進去,下課之後,他反複翻看著自己桌麵上那幾張考試卷,居然眼睛一紅,悄悄抹起眼淚來。衡寧有些莫名其妙,尋思這家夥莫不是想要考第一,結果就聽他捂著臉自言自語地哭道:“我怎麽考這麽好……這可怎麽辦呀?”衡寧的第一反應是氣笑了,他以為這人是在裝模作樣地炫耀,但那股子撲麵而來的悲傷又確實不是假的,便出於好奇問道:“你哭什麽?”溫言書大約是把衡寧當成木頭了,突然被搭話嚇得直接噎回去,三兩下把眼淚擦幹,這才痛苦地道:“我這次考了第五,我媽就會讓我下次拿前三……我這次是超常發揮,下次連前十都不一定行啊……”那時候周遭大多的學生,都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學習,溫言書顯然就是為了應付家長而拚命的典範。衡寧覺得他有些誇張過頭了,隻拍拍他讓他別那麽有壓力,便就繼續鑽進課本裏了。那段時間,他的右手邊依舊是每日被唉聲歎氣包裹著,但衡寧抗幹擾能力強,哪怕溫言書把他的肺歎出兩個窟窿,也不會影響到他半分。那時他的心思也很單純三年高中生活,他就要實實在在學滿這三年年,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礙他的步伐。直到後來有一天周清,一邊的溫言書拿起筆沒多久,就“哐當”一下整個人栽倒在地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