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演戲,也很會裝可憐,傅卿雲知道這些都是他的偽裝,不願再看他,低頭掏出手機回客戶的消息。程離握著盲杖站在路牙邊,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摸著走,有時候走完一步要停半天,腳尖往前試探一下又慢慢退回來,原地小幅度轉半圈,又很快轉回來,反複幾次。程離好像不太會走路了,很害怕,像個畏畏縮縮的小動物,就連後背都有點彎,時時刻刻都像在躲避著什麽一樣,跟之前相比,少了太多的光彩。劉峰這幾天就發現了程離的異樣,住了幾天醫院,程離的行動能力比之前差了很多,以前他的方向感很好,這次握著盲杖不敢走不敢動,方向已經完全傾斜,走兩步就要越過車頭。傅卿雲坐在車後排,低頭在看手機,劉峰看不下去了,過去扶著程離找回正確方向上了車。“謝謝。”程離道謝聲隨著呼吸吐出來,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極小,又抬頭提高了音量,怕劉峰聽不見又重複一遍。“謝謝。”“應該的,程先生坐好,我去開車。”“謝謝。”程離又說了一遍。在看不見的時候,程離心裏的那些敏感神經好像拉滿到極限的弦,敏感,脆弱,一拉就破。他會感激每一個給他提供幫助的人,哪怕是再小的幫助。相反,任何一點生理性痛苦也會被無限放大,放大到無邊無界。程離聯係過周震,但在他住院的這幾天,周震在英國定居的爺爺病危,周震跟著他大哥去了倫敦,暫時回不來。周震那邊自顧不暇,程離沒把自己眼睛又看不見的事跟他說,怕給他添堵,準備等他回來再約之前的眼科醫生做一次係統性檢查。程離還算樂觀地想過,畢竟第一次眼盲五年都好了,這一次說不定也能好,一切都是暫時的。重新接受又一次眼盲的事實,並不比第一次好受多少,反而又在程離身上多了一層悲劇色彩,是對命運無力抵抗的絕望。程離像個心智完全開化的嬰兒,明明有手有腳,卻不能自由支配他們,好像身體的一切都不屬於自己。他需要在黑暗裏重新學著走路,重新學著吃飯,重新學著支配身體,重新安放那顆躁動不安的心,想方設法去填滿那些空洞跟空白。但沒用,程離知道做什麽都沒用。傅卿雨也發現程離變了很多,變得沉默,小心翼翼,茶杯經常碰灑,吃飯的時候摸不到餐盤,嘴角甚至鼻尖總會沾上飯粒或是奶漬。他不再出門,總是窩著沙發裏或者房間裏不出來,甚至怕光,準確地說,他是怕一切溫暖的東西,跟之前的程離簡直判若兩人。程離變得很依賴三喜,時時刻刻要牽著三喜,手裏的盲杖也沒再鬆開過,一直攥在手心裏,傅卿雨經常一打眼就看見他握著盲杖時,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的手背骨節,好像他很害怕。她把程離的變化跟傅卿雲說了,傅卿雲毫不在意,隻以為這又是程離的新花樣。一周後家裏來了很多人,樓上樓下忙活了半天,程離窩在沙發角落裏,耳朵裏塞著耳機,聽著重金屬音樂,想要用音樂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程離還是能聽出來,那些人在搬東西,那些陌生人在說話,安排家具的位置。等那些人走了,程離想去衛生間不得不站起來後才感覺到,客廳裏的格局已經完全變了,以前除了必須的家具外家裏什麽都沒有,這次他一拐彎就被多出來的凳子絆了一下。人在看不見的時候,其他感官變得敏銳,疼痛會比平時更明顯,腳踝的疼讓程離半天沒直起腰,三喜嗷嗚幾聲一直用頭蹭著程離的腿,想要緩解他的疼痛。盲人想要適應新的空間並不容易,程離才摸清原來的格局,用手跟盲杖確定好了屬於他的安全地帶,現在又全都變了。他問傅卿雲怎麽突然換了家裏的布置,傅卿雲隻淡淡地說,之前空蕩蕩的家他已經看膩了,所以想要添點兒新花樣。比如茶桌,花瓶,還有一些看似美麗,卻帶著尖利棱角的藝術品。傅卿雲故意跟程離描繪藝術品的顏色跟形狀,程離一點兒都不感興趣。傅卿雲口中的新花樣,對於程離來說都是他黑暗世界裏潛在的危險,在他已經感知到的世界之外,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裏,正張著獠牙巨齒,等待著他的鬆懈跟靠近,然後把他一口吞掉。第二天程離被多出來的夜燈絆倒,後腰重重地磕在旁邊的桌子上,疼得他直接跌坐在地上,手在桌上胡亂抓著,想要握住什麽,又碰倒了桌上的花瓶,裏麵的水跟玫瑰花碎了一地。玻璃碎片割傷了他腳背,血珠淌出來,又被花瓶裏的水稀釋成豔豔的粉紅色,就連白玫瑰花瓣都染上了紅點,陽光下閃動著讓人血脈噴張的痛。客廳裏沒人,三喜急得圍著程離直轉,用頭用力拱著程離。其他人聽到聲音才出來,手忙腳亂把程離扶起來,處理好他身上的傷口。以前程離幾乎不需要別人照顧,行動自如,很少磕磕碰碰,有了這次意外大家都變得很小心,客廳裏會一直有人陪著程離。第三天,傅卿雲口中的藝術品砸在程離身上,後背多了一大片淤青。天氣越來越熱,程離學會了穿厚襪子,哪怕再熱也堅持長袖長褲,避免自己的皮膚直接觸碰到那些危險品。誰會喜歡疼痛呢?程離隻能主動縮小自己的活動範圍,大部分時間隻在床上待著,那是他唯一能確定的安全。他的煙癮越來越重,一根接著一根,客廳裏,房間裏,陽台上,早就顧不上傅卿雲的規矩。傅卿雲在監控裏看著這一切,程離一直不願坦白,已經徹底耗盡了他所有的耐心,他當然知道盲人適應新的環境很難,所以才想出用這種方式逼著他暴露自己。但他沒想到,程離為了演好盲人,竟然這麽豁得出去,他寧願讓自己受傷,也不願意低頭認錯。看著監控裏程離臉上痛苦的表情,傅卿雲在心裏斷定程離的演技實在是越來越好,讓人挑不出來丁點兒錯處。程離在抽煙,抽著抽著眼角溢出一滴眼淚,很快從臉上滑下來,又很快被程離用手背擦掉。太疼了,是煙也壓不住的疼,所以程離沒忍住。煙霧時不時模糊程離的臉,傅卿雲閉上眼,不耐煩地關了監控,不想再看。手指捏了捏發脹的眉心,想要甩開程離的臉,但適得其反,越不想再想,程離的模樣越清晰。傅卿雲跟年輕男人一起進出酒店的新聞上了熱搜,程離無意間收到了推送,讀屏軟件打開鏈接,他一開始以為是財經新聞,沒想到是娛樂新聞。程離把手機放在耳邊,聽著機械的聲音讀完著頁麵上明顯曖昧引導性的文字,沒聽完就關了。腳上的傷口還在疼,後背上的淤青越來越重,程離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關注這些。上一次在山上跟蹤傅卿雲,他已經付出了代價。傅卿雲卻很快就否認了新聞的真實性,說那隻是他的朋友,還主動爆料,說自己一個月後會跟現在的愛人訂婚。傅卿雲要訂婚的消息在圈子裏炸開了鍋,同樣,同樣驚訝的還有程離,傅卿雲甚至沒有跟他商量過,而且訂婚的時間就在一個月後。因為煩悶,程離甩開手機,摸著牆進了浴室想要洗澡,地板上有水,程離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摔了下去。有那麽幾秒鍾,程離感覺自己像是要死了,渾身的骨頭都在疼,他下意識喊三喜,才想起來三喜跟傅卿雨正在院子裏玩兒。程離勉強自己站起來,忍著頭頂一陣陣的眩暈感,他記得浴室門口的牆壁上有個呼叫按鈕,隻要一摁,樓下的人會立刻上樓。當初呼叫按鈴還是傅卿雲找人裝的,床頭,門口,衛生間裏都有。程離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扶著門框站起來,手指順著記憶裏的位置摸了摸,但除了燈的開關外什麽都沒有,牆上是空的。程離又擴大了範圍,還是什麽都沒有。他確定自己沒有摸錯地方,但呼叫按鈴的確不在了。唯一的解釋,隻有傅卿雲拆了那些呼叫按鈕。最後一點力氣耗盡,程離徹底放棄,身體貼著門框癱軟下去。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程離心裏的聲音在不斷放大,撞在眼睛的黑暗裏,還有回聲。傅卿雲,我後悔了,從一開始我就不該來找你。我不要跟你訂婚,也不要跟你結婚……第51章 不願意跟我穿一樣的衣服,是嗎傅卿雲不想再看程離演戲,上次程離受傷後他就沒再打開過監控,他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本質上是在逃避,所謂眼不見為淨。晚飯程離沒下樓,三喜自己上了樓,上去後就沒再下來過。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傅卿雨總回頭往電梯口看,傅卿雲背對著二樓樓梯,拿起筷子,又催促傅卿雨也吃。“嫂子還沒下來。”傅卿雨沒動。“不用管他,我們先吃。”傅卿雲大口夾菜,吃了幾口忽地放下筷子站起來,筷子拍在桌子上“啪”的一聲,起身幅度又太大,身後的椅子摔在地上,嚇了傅卿雨一跳。“飯點兒到了也不下樓吃飯,我上去看看他。”“你擔心他就上樓看看,嘟嘟囔囔的,”傅卿雨的話戳著她哥後脊梁,“嫂子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哥,你們都要訂婚了,要多關心下嫂子。”“小心嫂子跑掉哦,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傅卿雨又恐嚇他一句。傅卿雲聽得一陣煩亂,加快了速度。他這段時間還是住在主臥旁邊的臥室,一上二樓直奔主臥,主臥房門半開著,裏麵沒開燈,漆黑一片,一靠近還能感覺到房內濕漉漉的水氣。傅卿雲站在門口等了會兒,沒聽到裏麵的聲音,推門進去。走廊外的燈順著門縫照進來,傅卿雲看著程離側躺在被子裏,應該是剛洗過澡,頭發還是濕的。三喜蹲在床頭邊,一直守著程離,巴巴地望著床上的人,看到傅卿雲進門,轉頭眨巴了兩眼,鼻子裏哼哧哼哧喘了兩口氣,又扭過頭繼續看著程離。房間裏很悶很熱,沒開空調,傅卿雲走到床邊,拿起床頭櫃上的空調遙控器打開空調調好溫度。程離閉著眼,看起來睡得很沉,臉頰紅通通的浴室裏花灑沒關好,還在滴答滴答往下滴水,裏麵的瓶瓶罐罐都摔在地上,瓶子堵住了下水口,浴室裏的水就要漫出來了。傅卿雲歎了口氣:“洗個澡怎麽把浴室弄成這樣。”沒有人回答他。“下水口都堵住了。”在房間裏又不用演戲,為什麽還要裝?依舊沒人回答他,傅卿雲沒叫人上來,自己收拾好浴室,把東西重新擺放好,地板衝洗幹淨,最後才發現門框上有兩滴血跡,顏色已經很淡很淡,他仔細看了半天。“又受傷了?”“這次傷到哪兒了?”“我看看。”傅卿雲說著,一把掀開程離身上的被子,才發現程離不是隻有頭發是濕的,身上穿的衣服竟然也是濕的,被子床單也冒著潮乎乎的涼氣。程離還是沒醒,雙手抱著膝蓋,整個人是蝦米樣的姿勢躺著。身上的被子沒了,程離抱著膝蓋又蜷縮了下身體,嘴唇動了動,好像說了什麽,但傅卿雲沒聽清楚。一股火氣直往傅卿雲頭頂竄,他不管程離睡沒睡著,直接扒光了他身上的濕衣服,又從櫃子裏隨便撈出一件他的外套裹好程離,把他抱到沙發上。傅卿雲上上下下給程離檢查了一遍,除了在監控裏看到程離總是摔倒外,他沒實際看過程離身上的傷,現在才算親眼見到。程離的身體從頭到腳都是青青紫紫,一片連著一片,腳踝還腫著,腳背上多了一道疤,血跡來源他手臂內側一道血痕,不深不淺,邊緣泛著刺目的紅。傅卿雲找出消毒藥水跟創可貼,處理好就把外套給程離蓋好,不再看程離身上那些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