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醫道:“醫生能做的事情終歸有限,或者說,醫學本就是有上限的,不過在我看來,任何事情的幾率都不可能為零,保持信心和希望,好好生活。”周赦沉默下去,沉默了大約十來秒,臉上浮現冷慘的自嘲:“萬分之一的概率 ,也不等於零,但和零有什麽區別。”李醫生的笑緩緩消失在臉上,他放下那副習慣性展示給病人看的溫和笑臉,肩膀鬆懈下去,沉沉歎了一口氣:“最近和爸爸的關係好一點沒有?”周赦鐵著臉不作聲,這就是他的回答。李醫生立即後悔開啟這糟糕的話題,最後含糊說幾句圓場的話,開了兩盒曾經沒有用過的外用藥貼,大約想為剛才的失言補償,親自陪他取藥,並示範性地替他貼上一副,囑咐堅持幾個療程。周赦不冷不熱地答謝,離開時從長廊的鏡子看到自己,這物品長得很像阻隔貼,位置也恰恰好對應,貼在後頸極其不舒服不止生理上,還有心理上。世上最丟臉的事情莫過如此了,自作孽弄壞腺體,不再能奢想喜歡的人,也辜負了最重要親人的期望。周赦冷著眼睛往外走,穿過冷冰冰的走廊,玻璃大門外陽光明媚,他隻覺得刺眼。走出診療大樓的玻璃門,視線一掃,他頓住腳步。噴泉池邊的花坪上蹲著一人,腦袋埋進膝間,正在一根一根地拔草。陽光將他身上的米白色衛衣照得雪亮,那衣服料子很薄,後背兩扇向內擠的蝴蝶骨正一起一落地翩舞。周赦吃驚出聲:“學長?”許嘉音顯然嚇了一跳,慌慌張抬起腦袋,飛速裏四下張望,望了好幾轉才看到門口的周赦,表情轉為驚訝:“學弟,是你啊,你也來醫院,哪裏不舒服?”下意識的,周赦把報告單往身後藏了藏,“我……例行體檢……”許嘉音“哦”了一聲,站起來,看見他後脖子的藥貼,“你脖子上貼的是什麽?”周赦按住後頸,視線往旁側偏移,“……膏藥。”“膏藥?我還以為是阻隔貼,又想到你應該用不著。”“嗯……最近頸椎不太舒服。”解釋還算合理。好在,許嘉音單純處於好奇,很快便挪開注意力,翹起嘴角說:“我來打抑製劑,被護士趕出來了。”抑製劑……周赦微愣,學長快到了f情期了?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許嘉音的脖子,今天許嘉音穿了連帽衫,帽子堆在後脖子上,圍巾似的捂得嚴實,連片阻隔貼都看不到。他的臉又熱了,“怎、怎麽會趕出來呢?”許嘉音氣鼓鼓地吹膨腮幫,“還不是因為江言,非要惹我生氣……我這不,被他氣糊塗了,一時衝動一個人跑來醫院,結果護士說必須有人陪護才能打……然後就這樣了。”不管a類抑製劑還是o類抑製劑,壓製f情期的同時不可避免地產生巨大副作用,藥劑進入身體的前半小時,會出現相當一段虛弱期,受體質差異影響,omega的反應尤其嚴重,嚴重的連路都走不了,護士敢給他打才怪。許嘉音一臉擺爛式微笑,“我還是開一支回去自己打吧,f情期快到了,萬一在學校發作就慘了。”周赦不由出聲:“自己怎麽打?”抑製劑,可是要紮脖子的。“摸到位置紮進去呀。”許嘉音無奈,“實在不行,讓江言幫我好了,他下手賊重!”話說完,周赦突然激動上前,“不行!”許嘉音奇怪眨眼,“為什麽?”因為、因為……周赦臉頰不斷發燙,越來越燙,耳根到脖子一片火海。“他、他不是專業人士,還是讓護士來,沒那麽疼……”許嘉音上翹嘴角,無聲息地打量幾秒,鼻梁上那顆美人痣豔麗動人。他把嗓音放軟,兩排下睫毛疏朗散開,端端無辜姿態,“可是沒人陪我,護士不給打……”周赦握緊拳頭,好似做出什麽重大決定:“學長,我、我陪你去吧……”一如許嘉音所料。周赦給他帶來的最大樂趣便是,每一步都會按照他設計的走。和江言鬧脾氣是真,被護士趕出來是真,在這裏遇到周赦,卻是許嘉音沒想到的。看來他和周赦,緣分也不淺呐。注射室分成裏外兩間,陪同人員隻能在外間等候,許嘉音把隨身帶來的背包托付給周赦,讓他坐在長椅上等。正對麵一堵白牆,張貼了大幅宣傳海報,寫著基因管理局倡導的早婚早育政策。隨著社會不斷開放,恐婚恐育的omega越來越多,他們寧願忍受副作用的危害長期注射抑製劑,或者幹脆接受生殖道結紮手術,靠不斷的臨時標記來度過f情期,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後半生交到某個alpha手上。永久標記過後,隨著標記不斷加深,omega將完全深陷alpha的控製直至死亡,而alpha卻可以不受任何影響地繼續標記別人。曆史上很長一段至暗時期,omega是政府統一分配的生育工具,地位不如beta。周赦不禁想到,以學長的性格,會不會還沒畢業就找alpha結婚了?畢竟他,一直在找alpha,各種各樣的alpha,現在連自己這個beta也……注射間的門正在合上,他從門縫看見許嘉音的臉,正用眼睛向自己說話,似乎在害怕。周赦手心一緊。那張臉是油畫框裏的美人畫,越變越窄,越變越窄,最終變成一條細長的黑線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半分鍾後,門內傳來一聲夾帶哭腔的慘叫:“啊”周赦整顆心跟著糾緊,下一秒卻聽見護士的聲音:“我還沒碰到你!”“抱歉,我有點緊張……”“放鬆,不然打不進去!”“不、不行……讓我再準備一分鍾!”“……小朋友,你要實在害怕,讓你男朋友進來陪你?”裏麵的許嘉音和外麵的周赦不約而同一愣。同一時間隔間的門從裏麵拉開了,女護士理所當然地朝周赦招手,“進來吧。”周赦渾身一凜,像被點到名的士兵一樣,騰一下站直。許嘉音坐在一方高凳子上,戰戰兢兢地抱住雙臂,眼睛呆愣愣地對著他看。周赦這才反應過來,人家叫男朋友進去,他起立個啥!一瞬間,耳根起火。他得解釋,但護士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後麵還有人排隊呢!”周赦咬得兩邊牙根子酸疼。他不敢看許嘉音的眼睛,支開僵硬的雙腿,往門裏走進去。“站過去點,別擋路!”護士把他趕到許嘉音身旁,同時拉上了門。真是極其狹小的一間屋子,剛剛好足夠容納三四個人,許嘉音後背的衛衣帽子被拉扯下去,露出整段白皙幹淨的後頸,以及略顯纖瘦的斜方肌。周赦的目光像見到花蜜的蜂,死死叮到後頸凸起的腺體上。對他而言,那又好像是一道符咒,牢牢封印住神魂,隻有身體本能地做著本能反應,如果此時身上連著心電圖,心率必然高達150以上。許嘉音拽了拽他的袖角,“周赦……”話還沒說完,浸過冰涼酒精的棉簽按了上來,他下意識地顫抖一下,顫動通過牽連的衣袖傳到周赦那裏。周赦張開手掌,想靠近,抓住,抓緊,最後手掌僵硬地合攏,幹垂在那兒。他紅著臉說了句:“別怕,沒事兒。”女護士忍俊不禁,搖著頭將注射器紮進去。和標記時的刺入相比,針尖如頭發絲兒一般溫柔。注射完畢,她把用過的針頭拔下來,動作利落地扔進收集桶,回頭看到兩個人還是一動不動,不知道發什麽呆。“喂,打完了。”許嘉音張開緊閉的眼,“完了?什麽時候戳進去的?”護士的眼神在他抓住周赦袖子的那隻手上:“這麽怕打針,差不多還是讓男朋友給你標記吧,抑製劑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打多了f情期會紊亂,還會影響受孕率!”許嘉音鬆開手,收回來卻莫名覺得無處安放,於是又抬起來,指腹按上鼻尖輕刮了刮。他甜甜微笑,“嗯,知道了。”護士滿意點頭,緊接一扭頭,“還有你,多大的小夥子了,有什麽好害羞的!姐姐我年輕的時候都沒你這麽扭捏!既然是a,就給我主動一點,聽見沒有!”周赦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注射室的。腦袋是台計算機,從進注射室開始,到護士大姐劈頭蓋臉的訓斥,大腦cup一直過載,現在終於燒壞了,一腦袋青煙繚繞。許嘉音淺淺咳嗽,打破尷尬的寂靜:“學弟,你還好嗎?”柔和帶笑的嗓音,像一串銀子做的鈴鐺灑向風裏。周赦不知作何反應,木樁子似的杵在原地,“學長……”藥效來得很快,許嘉音笑得吃力,“你脖子上這個,被護士姐姐誤會成阻隔貼了吧,所以下意識把你當成我男朋友了,抱歉。”周赦赧得恨不得趴下去鑽地縫,“我、我才抱歉,我當時……”許嘉音搖頭打斷,指著他漲滿紅潮的臉,“學弟啊學弟,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模樣,真的很像我男朋友啊。”不管什麽旁人,看到他著羞紅的臉龐,都會把他們當成才進入戀期不好意思過多親密的小情侶啊。周赦已說不出話,十個手指尖通通發麻。許嘉音虛弱笑笑,忽然身形搖晃,像是要暈倒。周赦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穩穩扶了回來,堅實有力的大手握在肩膀上,讓許嘉音自己都覺出自己的瘦弱。周赦眼神急切:“學長,你沒事吧?”這種時候,他半點也不害羞。許嘉音感受著雙肩傳來的具有安心感的力量,眼神飛快地閃了閃,而後低垂下去,委屈巴巴撒嬌:“我有點頭暈,能不能扶我去那邊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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