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子,”索尋學著周叔的語調,“做人不要忘本。”安德烈:“……”索尋把活結係好:“好啦!”安德烈低頭看著手腕上的編織手繩,摸著良心講,其實倒也沒那麽難看。但主要是安德烈的手好看,腕骨有一塊骨頭恰到好處地凸起,精致,修長,又不女氣,隨便綁根麻繩也是這個效果。“你是我的了。”索尋得意洋洋地宣布。安德烈快無語死了:“我本來就……”“我是說,你不是爸媽都不肯要,奶奶也‘迫不得已’把你帶大,又不像中國人,也不像白種人……”索尋打斷他,一口氣往下講,“你不是隻能一個人在又冷又黑的夾縫裏走下去。戴上我的小皮筋,你就是我的人了,知道嗎?”安德烈停下來,長久地注視他,然後他無奈地笑了:“阿索,你非得給一根鞋帶上這麽高的價值嗎?”索尋笑了,像個渣男一樣承諾他:“好了寶貝,回去再給你換giadeite……”他沒有把話說完,安德烈用戴著“小皮筋”的手托住了他的後腦,把他拉過來,然後俯身,吻住了他的小主人。作者有話說:展言震怒。第93章 十年前的鬼魂。索尋這個吻不甚投入, 總覺得周圍都是人在看,便有些不自在。可是不自在當中又有一絲暗爽,讓他想起那個買奶茶的少年, 自己也有些想笑,微微掙了一下, 跟安德烈分開了。安德烈的手還托著他的後腦, 低頭看著他,一臉又想笑又想憋住的古怪表情。索尋:“幹嘛?”安德烈還是那個表情, 放開他站直:“沒什麽。”索尋讓他看得莫名其妙, 又追問:“說呀!”安德烈終於笑出來:“蒜是沒少吃哈。”索尋:“……”安德烈非常有預見地一把扣住索尋的手腕,以防挨揍,又攬著他的腰把人往懷裏扣。索尋踮著腳, 張大了嘴朝他哈氣,安德烈一邊笑一邊躲,可能也是覺得如此當街散德行實在有礙觀瞻,半拖半抱地把人拽到店麵房後麵的暗巷裏去,那架勢好像要把索尋整個扔垃圾箱裏。索尋還在跟他鬧, 安德烈拽著他躲到了垃圾桶後麵, 把人摁到牆上, 低頭狠狠地重新吻住了他。以他們倆的個頭, 堆在巷口的兩三個垃圾桶根本就擋不住什麽。但兩人還是有了一層心理上的安全感, 吻得極為放肆。索尋讓安德烈逼得氣都喘不上來,發出又像是推拒又像是撒嬌的鼻音。安德烈的手熟練地沿著他的大腿往上,然後一下子把人托了起來,掛在自己腰上。索尋被他這個習慣性的動作激得笑出聲音:“幹嘛又這樣!”安德烈眨眨眼:“一直低著頭很累啊……”“去你的, ”索尋把腿放下來, 惡狠狠地朝他比中指, “長得高了不起?”安德烈沒說話,但是非常招人嫌地摸索尋頭頂,一副“對啊就是了不起”的盡在不言中。索尋煩得直晃腦袋,想躲:“哎呀走了回去了,髒死了!”夜市的垃圾桶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殘渣,髒得連垃圾桶一圈都積了一灘不明褐色液體。現在天正熱,全都是蒼蠅小蟲在飛。索尋心想還不如回酒店去,老人家看著也不是什麽大事,誰還不是個無神論者了。可他正要繞開地上那攤褐色積水,安德烈突然用力把他一拽,還順手在他頭上摁了一下,非要他彎下腰。索尋“嘶”了一聲,剛要發作,就發現安德烈已經蹲了下來,掩在垃圾桶後麵,用手指朝外麵指了指。索尋看出去,隻見兩個恨不得臉上就寫著“我是流|氓”的男人正站在剛才索尋和安德烈停留過的地方張望。天太熱,他倆一個把t恤撩上來,露著圓滾滾的肚皮,另一個幹脆就沒穿上衣,露著一條大花膀子。索尋仔細看了一眼那大花膀子,雕龍畫虎的很是土氣,一點兒沒有趙朔那條花膀子有藝術價值。在索尋眼裏其實不怎麽駭人,但已經足夠讓其他良民退避三舍,所以兩人站在那兒極為顯眼。一會兒張頭望望,一會兒交頭接耳,很明顯是在找人。索尋:“哪個是‘虎子’?”安德烈:“都不是,就倆小弟。”“嗬!”索尋很諷刺地說,“還挺有組織,這不標準□□……當初就獎勵你五百?”安德烈伸手把索尋的腦袋摁得更下一點,怕被他們看見。那兩人在原地張望了一會兒,又走開了。索尋掙開安德烈的手:“你不是說你們這兒治安挺好的嗎?不街頭巷尾都站著城管呢嗎?”安德烈猶猶豫豫地“昂……”了一會兒,也“昂”不出個什麽東西,就尷尬地笑,還狡辯:“城管也不能管人吃夜宵啊,得當街傷人再管……吧?”索尋沒好氣:“那你走出去試試,看他們管不管?”安德烈閉嘴了,但是眼角眉梢都掛著笑意,好像覺得這事兒很可樂,還是沒放在心上。索尋不由想起鄭安美說的話,還真說對了,他就是見過了“大場麵”,不把這個放在心上。“你知道什麽叫陰溝裏翻船嗎?”索尋有點兒生氣了,“你回來才多久他們都知道你在哪兒了,不覺得嚇人嗎!”安德烈終於聽出他語氣不太對,神情收斂了,低著頭,咬著下嘴唇,小心翼翼地瞥索尋,看著要多可憐多可憐,索尋看著又心軟了,把他起來:“小心點就行……明天去派出所備個案!”安德烈跟在他身後,兩人鬼鬼祟祟地從垃圾桶後麵繞出來。夜市上人更多了,剛才那一批穿校服的孩子們已經不見了,但是夜宵攤子支起來,全是來喝酒吃燒烤的人,喧嘩得不得了。兩人混到人群裏,開始往酒店的方向走。其實這段路不遠,但索尋一直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非常戒備。安德烈:“你別害怕,有人來你就先跑,他們又不認識你。”“狗屁!”索尋鏗鏘有力地罵他,一股莫名的雄性好勝心湧上心頭,“我才不怕,我被□□當街拖走的時候你還在巴黎吃馬卡龍呢。”安德烈略一皺眉,想起來了,當初索尋拍紀錄片得罪了“媽媽桑”,被人家直接綁了。索尋後來郵件裏跟他具體說過,他現在手腕上還有一條很淡的疤,是當時骨折留下的為了救陸歆。安德烈“哼”了一聲,一句帶著酸味兒的頂撞都騰到舌尖了,又被他緊緊咬住牙關咽了回去,乖乖挨了索尋這頓教訓。好在夜市離酒店不遠,他們一路走出來都沒再看見什麽可疑人員,沒多久就平安回到了酒店房間。一回酒店,安德烈就去給張誌勤打電話了。虎子能這麽快就知道他回來了安德烈其實不奇怪,家鄉就這麽大,夜市是最熱鬧的地方,他又這麽顯眼。隨便誰在什麽當地群裏說一句“有個外國人”,虎子都能聯想到。但安德烈還是不排除張誌勤事先已經把他要回來的消息告訴了虎子,就算沒有,他也要通過張誌勤給虎子遞個警告,別亂來。現在他的新聞熱度還沒過去,國內外都有很多人在關注,本來小縣城天高皇帝遠的,虎子要當土霸王沒人管,真要通過媒體把事兒鬧大了,就不是縣裏來辦他了。索尋留在屋裏,聽著打電話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從洗手間裏傳來。安德烈說得不多,但語氣很硬,索尋聽出來了,張誌勤大概又是在問他要錢。他無奈地搖搖頭,一邊再次感慨鄭安美的“料事如神”,一邊自己打開看手機上堆積的消息。一封顯示來自“楊茜”的郵件就在這個時候從堆疊的提示裏跳了出來。安德烈走出來,就看見索尋坐在床邊看手機,眉頭皺得死緊。“怎麽了?”安德烈湊過去看,“這誰啊”“一個學姐。”郵件很短,楊茜先禮貌性地問了問索尋是否還記得她,然後介紹了一下她現在的情況她現在在美國,從事性別平等議題的社會活動,最後提出請求,希望能邀請索尋到她的youtube頻道,做一期連線采訪。內容還是和《鮮花聖母》的創作以及最近的突然下映有關,她也附上了幾個她的往期節目鏈接,但索尋沒有點開。“這個學姐……”索尋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說,“你記不記得當初國內的ihsd運動剛剛興起的時候?其實她先鬧起來的,我們學校老師黃子昂猥褻她,她不肯就這麽算了,被學校退學以後還打了兩年的官司……”安德烈回憶了一會兒:“ihsd,不是遲也……?”“對,”索尋苦笑,“後來大家都隻記得遲也了。”至於那個艱難掙紮,怨天尤人,激憤不已的女孩子……沒多少人還記得了。但索尋其實並不意外,他印象裏楊茜當年是有一些太偏激了。他跟楊茜沒有什麽直接的交集,在索尋入學的前一年,她就已經因為和黃子昂的糾紛被退學了。後來是因為他在學校裏響應ihsd運動,到處貼大字報,有誌同道合的同學想把他介紹給楊茜認識。但當年的楊茜渾身是刺,因為索尋是男的,楊茜回絕得非常不好聽,大意是說索尋是借此“出風頭”而已,弄得在中間介紹的同學對楊茜也很有意見。還有好事者跟索尋告狀,說楊茜其實是“恐同”,她覺得男同性戀就是“騙婚”的同義詞,同樣是加害女性的一方,等等等等……但索尋並沒有因此而覺得他“不值得”再聲援楊茜。他當年在自己的公眾號上寫過文章作出解釋,他隻是做自己認可的事。楊茜對他的態度和她起訴黃子昂的事沒有任何關係,索尋堅持的是自己的信念,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私人感情。這篇文章發布以後,楊茜給他寫過一封信,也有反思自己的態度,向他致歉。索尋禮貌地回複過一次,但也僅此而已,他們沒再有更深層次的交談。安德烈聽完了,當即沒什麽好氣:“那你理她呢!”“哎呀……”索尋安撫他,“這都多少年了,人都是會成長的。她如果現在還這麽想,就不會來找我了嘛。”安德烈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可《鮮花聖母》的事情,你不是不接受采訪嗎?”索尋“嗯”了一聲,還是看著那封郵件,長久沒有說話。但楊茜不一樣。要是當年沒有她的“偏激”,她的“一意孤行”,她的“不肯罷休”,可能一切都不會發生。其實最後她也沒有得到一個想要的結果,黃子昂是被學校處理了,但楊茜敗訴。她不服,上訴,還是敗訴。後來,隨著ihsd運動在網絡上被突然叫停,最先發起報道的媒體也被懲罰整飭,一向被視作整場運動核心、也是最知名的公眾人物遲也出走英國,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就這樣在中國黯然落幕。當初他們曾經期望過的改革大眾觀念的轉變、職場自上而下地建立防性侵體係,社會層麵的支持……什麽都沒有,剩下的隻有秋後算賬,隻有焦明輝給他們校領導打的那通電話。索尋站起來:“我給她回個電話。”他到走廊上才把這個電話打出去,因為是美國的號碼,索尋打的是網絡電話,外麵的wifi信號沒那麽強,索尋不得不把無線切斷,用自己的流量撥打。楊茜接起來,索尋說了一句“我是索尋”,兩個人就有點沒話說了似的,彼此有些尷尬地停了停。最後還是楊茜先笑了笑:“我要是叫你學弟,會不會太套近乎?”“不會。”索尋也笑,先叫了一聲,“學姐好。”“那麽……”楊茜的語調聽起來很輕快,“我們就不多客套了,郵件裏說的事情,你可以答應嗎?”索尋低下頭:“抱歉。”楊茜不怎麽意外的樣子:“沒事,我有心理準備。你能給我回電話我都覺得很好了。”“不是因為那個,”索尋知道她在想什麽,他深吸了一口氣,“我還想繼續在中國拍電影。所以我必須……聽話。”他把最後兩個字咬得很重。楊茜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她的聲音也低下來:“理解。”索尋苦笑了一聲,楊茜確實成長了很多,如果按照她以前的性格,恐怕這個時候已經在大罵索尋的軟弱,並且上升到他也是現有秩序的幫凶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麽,索尋閉上眼睛,甚至希望十年前的楊茜能再這樣痛快地罵他一頓。他恐懼的就是所有人的“理解”,大家都明白了,大家都不掙紮了。天已經塌了下來,而他們隻是彎下腰,沉默而徒勞地扛著天。“或者我們也可以不聊《鮮花聖母》,”楊茜提議,“其實我一直挺想邀請你上我的節目的。”索尋深吸一口氣,盡力讓自己語氣顯得輕快:“你不是最恨‘女權男’嗎?”楊茜在電話那頭大聲笑起來:“fine, karma is a bitch.”索尋不開玩笑了:“上節目可以啊,但是聊什麽呢?”“其實我還有一個備選的選題也可以喊你來做嘉賓,但是怕你覺得有點太low了。”“什麽?”“方茂興是你同學吧?”索尋聽到這個開頭就覺得不妙了:“我不想聊他。”於是楊茜又笑起來:“我就知道……不是讓你上我節目講他壞話啦,你不知道他今天被泄露的那個私下的視頻嗎?”索尋:“什麽私下的視頻?”“就一個飯局上的錄像,涉及他的辱女言論……唉,算了。”楊茜自己又否決了這個提議,“這種東西還是再觀望兩天,說不定是有人惡意剪輯了在害他。讓你專門上節目落井下石,恐怕你也不太舒服。”索尋“嗯”了一聲,惦記著一會兒查一查方茂興又說什麽“辱女”的話了。但他感覺什麽都不意外,既不意外方茂興會有“辱女”言論,也不意外有人專門弄一個視頻來害他,他甚至在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了幾個可能的下黑手對象。之前方茂興炮轟院線排片霸權的事情已經得罪到了大院線的高層,那些人本身也是資方,要搞方茂興很容易。“或者我們也可以聊一聊ihsd運動十年。”楊茜說,“我們兩個之間,還是談這個最合適了吧?”索尋愣了一下,慢慢靠著酒店走廊的牆壁站直了身體。“這個……”他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該回應。ihsd運動現在在中國的定性非常微妙或者說所有性別平等、性少數的議題現在都非常微妙,兩年前展言的出櫃風波已經徹底打消了索尋在這方麵的任何幻想。是,他還在拍《鮮花聖母》這樣的題材,他也沒有否認過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但他一直在盡量地去政治化,像走鋼絲一樣小心翼翼。他很清楚他接受一個在美國的社會活動家最後發布在外網上的采訪,最後會呈現一個什麽樣的效果。索尋在心裏組織著拒絕的辭令,但還沒開口,楊茜突然說:“你知道張念文出獄了嗎?”索尋:“嗯?什麽?”“他人已經在洛杉磯了,”楊茜不無諷刺地開口,“消息還沒外傳,我也是通過朋友才聽到一星半點。他前妻不是離婚以後跟一個美國攝影師結婚了然後在這邊定居嗎?還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他一出獄前妻就把他接過來了。他現在又在好萊塢活動,我聽說是想把自己打造成被中國政府迫害的流亡藝術家,還想拍電影呢……美國人可吃這一套了。”索尋愣在那裏,完全失去了回應的能力,隻覺得荒唐。“我們現在在發起聯名抵製活動,你來上一期節目的話,可能聲量會再大一點。”索尋:“你應該聯係遲也,他現在在國際上的聲譽很大,又是直接的受害人……”楊茜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又笑了:“我也不怕你笑話,當年我也得罪過遲也。”索尋:“……”學姐你可真牛。楊茜也安靜了一會兒,聽出了索尋的言外之意:“看來是一個no咯?”索尋不答。楊茜歎氣:“那我也暫時沒有什麽別的選題還能邀請你了。”索尋:“我真的很抱歉。”“哎呀,不用跟我抱歉啦。”楊茜笑了笑,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然後她輕聲道,“我真的希望你能拍出很了不起的電影,索尋。我希望你今天所有的沉默都值得。”索尋沒說話,他很想說一句“謝謝”,但聲音哽在喉嚨裏,發不出來。“下次吧?”楊茜說。“好。”索尋終於說出話,“下次有機會。”電話掛掉了。索尋站在走廊裏,因為長期沒有動靜,走廊裏的燈暗了下來,隻剩一盞昏黃的小夜燈懸在對麵的房門上方,把索尋的影子斜著拉出去好長……像一個十年前的鬼魂。作者有話說:楊茜和張念文的相關情節參見前作《裝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