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隕閉上了眼睛。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當時他讓周敘幫忙問了醫生,得到的回複是鹿泠“可能有創傷性應激障礙”。應激障礙總會有治愈的那天,總歸是“心病”。可是腦膜炎後遺症……這是大腦曾經有過實質性損傷留下來的疾病,難以治愈,是如蛆附骨、糾纏一生的病痛。從認識鹿泠到現在,所有的“不合理”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她的性情冷淡,情緒似乎總是沒有起伏。她總是不聽講,總是自學,總是在自習課上睡覺、走神,畫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大圈小圈。她的卷子隻能做完一小半因為她不得不這樣。走出學生會辦公室的時候,周隕幾乎沉重地直不起腰來。鹿泠她才剛剛成年。……為什麽這麽多的不幸會發生在一個人的身上。她以後還有那麽長、那麽長的路。鹿泠得病的時候,說不定還沒有十歲……回教室的一路上,周隕的步子都很緩慢,好像有什麽壓在他的身上一樣。陸屬文看到他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鹿泠本來在望著窗外,這時轉過頭看向周隕。周隕怔怔地盯著她,眼裏的色彩都黯淡了,好像碰到了什麽萬分難過的事,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鹿泠微蹙起眉,低聲開口詢問:“你怎麽了?”周隕記得她剛轉到學校的那天,見到她的第一麵。鹿泠穿著他們學校的校服,身體修長單薄、氣質寡淡清冷,有一種遺世獨立的疏離感。堪稱“驚鴻一瞥”。後來在宴會上,鹿泠被秦家人算計,毫無防備地靠在他的懷裏……那時候的鹿泠又脆弱地像個易碎的瓷器。周隕一直覺得鹿泠像是一樽完美、小眾的藝術品盡管有人並不欣賞,但是在他的眼裏是精致又華美的存在。可原來她有這樣多不為人知的傷痕,孤獨、美麗、又破碎地完整著。周隕看著鹿泠,眼眸裏湧起濃重的情緒,許久才輕聲地說:“如果能早點遇到你就好了。”周隕想如果他們相遇在幼時,那他就帶鹿泠走,此後一切都不會發生。鹿泠會跟他一起開心、快樂地長大。她一定沒有病痛,從前平安喜樂,以後百歲無憂。如果……周隕又喃喃重複:“如果能早點遇到你就好了。”第22章 鹿泠的瞳孔輕輕一縮。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周隕身邊的時候腳步停頓一下,低聲說:“你跟我來。”周隕吸了一口氣,伸手揉了一下太陽穴,跟著鹿泠一起走出教室。陸屬文一臉狀況外的懵逼表情看著他倆,雖然沒聽懂這兩個人在打什麽啞謎,但是內心不明覺厲周隕情緒忽然變化,大概跟鹿泠有關係。上課鈴聲在兩個人身後響起,而他們穿過走廊、穿過教學樓、穿過校園……坐到某棟宿舍樓後的長椅下。是他們曾經一起坐過的那把長椅。周隕坐在鹿泠的身邊,睫毛冷凝似的垂著,兩隻手交疊放在腿上,一言不發。隻是這樣看著,就讓人覺得他很難過。鹿泠靜靜看了他片刻:“想知道什麽,你可以問我。”周隕抬起眼,可能是被冷風過的緣故,他的眼尾看起來有些發紅,他啞聲說:“你的病……很嚴重嗎?”“對我其實並沒有什麽影響。”鹿泠好像不奇怪他知道了自己的病,語氣平靜地說,“平時稍微注意一點就沒關係,隻是不能過度用腦,注意控製情緒就好。”周隕感覺他的腦子好像生了鏽,鹿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要讓他反應許久,才不至於像刀子一樣直接鋒利地捅下來。上次鹿泠後遺症發作,是因為……夢到媽媽了嗎?客廳裏的藥瓶都快要見底了。鹿泠從前在半夜裏驚醒過多少次?他一個人是怎麽度過漫漫長夜的?周隕第一次知道原來輕描淡寫的態度竟然會讓人這樣心疼,嗓子裏好像堵了酸澀的硬塊:“為什麽,為什麽會……”鹿泠頓了頓,說:“小時候生了病,細菌感染,燒的很厲害。”“到醫院的時候已經病的很嚴重了,”鹿泠輕聲地說:“當時大腦和聲帶都受到了損傷,醫生說沒有影響中樞神經都是萬幸……現在這樣的症狀都不值一提。”“你生病發燒了,”周隕像是忍無可忍,聲音都有些抖,“你家人難道都不管你嗎,為什麽……”為什麽會燒成那樣才送去醫院?鹿泠一時沒有說話。摳摳:二叁九伍八六肆玖六這件事解釋起來很麻煩,也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開始,思考了片刻,他才開口:“我父親曾經說,以後要讓我接手鹿家的公司。”那時候鹿泠還沒有生病,聲音也沒有變化,沒有被當成女孩子養。鹿織是女孩,以後遲早會嫁人,鹿自鳴想把他一手創建的家業留給他鹿家的人,雖然他一向不喜歡這個沉默內斂的兒子,但起碼鹿泠身體裏流著他的血,不至於讓鹿家落到外人的手裏。鹿泠其實從來不在意鹿家能夠給他什麽,他想要的一直不多。隻是有人在意假如以後鹿泠接手了鹿家權柄,真的能夠容忍一個間接害死了他母親的外姓女人在鹿家作威作福嗎?畢竟鹿泠得到的東西越多,別人得到的就越少。就算鹿泠無心跟人爭搶什麽,奈何”懷璧其罪”。周隕聽了這句話反應許久,終於明白了什麽,有些難以置信地說:“你是說,因為你父親曾經想把鹿家留給你,所以那個女人就眼睜睜地看著你發燒不管嗎?”……周隕的猜測跟事實有些出入,但也差不了多少。時間過去太久,鹿泠記不太清很多年前的細節了。那時候他似乎還不到十歲,小孩子抵抗力弱,不知怎麽就感染了病菌,他躺在床上,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裏,臉頰燒的通紅。女人進來喊他:“鹿泠,下來吃午飯了。”他聽到聲音睜開眼,小聲虛弱地說:“阿姨,我有點難受。”女人走過來,碰了碰他的額頭,有些訝異道:“怎麽發燒了。”鹿泠輕輕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生病了,還這樣厲害。女人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又忽然格外溫柔地對他說:“沒事,難受的話就睡一會兒,等爸爸回來就送你去醫院,等你醒過來就好了。”鹿泠小小“嗯”了一聲,聽她的話,很快閉著眼睛睡著了。他醒來的時候的確在醫院,病房裏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鹿泠感覺他的腦袋昏昏沉沉,耳邊不停嗡鳴作響,嗓子疼的好像被刀割一樣。他有些費力地睜開眼睛,發現他的臉上竟然帶著一個呼吸罩。女人坐在病床旁邊,神情擔憂地看著他:“你總算是醒了,要嚇死我們了,你昨天燒到40度,醫生說再燒就要把腦子燒壞了。”鹿泠想說“謝謝阿姨”,但是嗓子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聲帶痛的幾乎讓人要流下眼睛來。女人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說:“不要說話了,你昨天燒的太厲害,醫生說聲帶被燒傷了,暫時說不了話。”還不到三歲的鹿織趴在病床上,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睛紅的像兔子。鹿泠虛弱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用氣聲哄著她:“哥哥醒了,不要哭了。”鹿泠醒過來還是很疲憊,哪裏都很難受,隻喝了一點水,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那時候鹿泠還不知道,他其實在家裏整整燒了一天一夜,沒有人把他送去醫院,最後不省人事徹底昏迷過去直到小鹿織找不到他,擅自推開了臥室的門,直接坐在地上嚇的哇哇大哭起來,才終於驚動了鹿自鳴。可那時已經錯過最佳的治療時間……太晚了,這場疾病在鹿泠身上留下了難以治愈的病症,聲帶也受到嚴重損傷。周隕從小沒有遭遇過來自親人的冷漠與算計,即便現在他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那個女人,也沒有把握能說得準,“她故意袖手旁觀,是因為你父親打算把鹿家留給你,所以嫉恨你嗎?”鹿泠抬眼看著不遠處孤立的鬆樹,安靜片刻,方輕聲說:“……不是嫉恨,她想讓我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死在那裏。”她像是笑了一下,聲音很快就被吹散在風中:“這樣,他們三個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了。”周隕陡然打了一個冷顫,後脖頸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如果不是鹿織推開那道門,鹿泠可能就會真的……周隕不敢再想下去。鹿泠神情冷淡,不在意地說:“不過那次沒有如她所願,以後她倒也沒有膽子再做什麽。”周隕覺得整件事都荒謬到難以置信鹿泠那時候還不到十歲,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那個女人竟然能冷酷、殘忍到這種地步!周隕許久沒有說出話,直到麵頰都有些僵冷了,他才聲音嘶啞地開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她想……”按照鹿泠的話,她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家裏燒了多久,還以為是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把她送到了醫院。鹿泠輕輕闔起了眼睛,“那件事發生的兩年後。”那天的鹿家很熱鬧,門口不停有賓客來往是鹿家女主人的生日。小鹿泠性格溫馴內斂,一向不喜歡這種人多熱鬧的場合,每次有外人來鹿家,他就呆在臥室不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