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陣幫他弄好地鋪,我熄掉大燈,留了一盞床頭的小燈。


    他還算老實,乖乖地睡了。


    我用冷氣被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的,盯著天花板發呆。


    “小京。”他突然輕聲叫我。


    “嗯?”


    “我是認真的,你考慮考慮。”


    說完這句話,他便沒了聲響。


    而我,半宿沒合眼。


    不知過了多久,我偷偷探出頭瞄了他一眼,發現他在地板上睡得十分香甜,嘴角貌似還流著口水。


    我非常後悔沒有學他多喝幾杯。丫真是一死火山。看著那樣子以為會憋一輩子,誰知道突如其來噴發一次,弄得我的世界雞飛狗跳。


    好感這種東西,容易產生,也容易覺察到,但程度有多少,就隻能猜來猜去了。於是人們相互勾搭著,試探著,都期待對方先說出答案。然而人又都是自私的,害怕被傷害,因為結果很可能是萬劫不複。所以表白這種事,實在需要很大勇氣。沒想到翟知今這次這麽有種,但,我該怎麽辦呢?


    荒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古人誠不我欺。我跟介祖濤分手後,空窗整整兩年,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男人進入我的視線,如今,我已年過28,步入剩女行列,卻突然出現兩個追求者,然而在喜悅之後,我糾結了……


    第二天一早,我已經換好衣服,翟知今還在洗臉。我剛想走出房間,卻突然膽怯,回來跟他說:“你快點兒。”


    他詫異:“你餓了自己先出去吃早飯啊。”


    我扭扭捏捏地道:“我一個人出去有點兒不好意思。”


    翟知今笑了笑,沒有說話。


    “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跟你這麽明目張膽地未婚同居,你家裏人沒意見嗎?”


    “我哥以前帶我嫂子來家裏的時候,我媽就這個問題專門給我爺爺奶奶洗過腦,應該習慣了。”他笑著說,“怎麽這會兒忽然擔心起自己形象來了?”


    我語塞,索性不等他,自己硬著頭皮走了出去。


    吃完早飯,他爹因為昨晚應酬得太晚還沒起床,他媽和他爺爺在陽台上修剪花草,我陪著他奶奶做手工。他奶奶也快八十了,近期的愛好就是用五光十色的尼龍繩和塑料珠子編成各種工藝掛件送給朋友。


    翟知今翻完了報紙,問我:“你不是說要出去買東西嗎?”


    我正呆呆地想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他奶奶笑道:“去吧去吧,出去逛逛。”


    出了門,我才說:“我沒說過要出去,不過我確實有東西要買。”


    “買什麽?”


    “稻香村的點心。在北京最值得買的手信就是這個了。”


    “手信?”


    “廣東話,出遠門帶回去的禮物。”


    進了電梯,我問他:“你爸經常應酬到很晚?”


    “嗯。”


    “你媽也放心。”


    翟知今笑了:“我爸是老實人。我們家有這麽一個段子:我中學有個家教老師,女的,說話嗲聲嗲氣的。她剛看到家教廣告跟我爸聯係的時候,剛說了一句話,我爸就掛了電話不理她。後來我爸說,他聽見一個女的嬌滴滴地叫他‘翟先生’,覺得不是什麽正經人,就把電話掐了。”


    我笑道:“那後來她怎麽還是做了你的家教呢?”


    “那老師挺聰明,自己琢磨了一下,明白了,就用另外的電話打給我爸,叫他‘翟叔叔’,我爸才跟她說話。”


    我笑而不語。


    我們到了地下車庫,坐進他們家的寶馬。他幹咳了幾聲,笑著問我:“昨晚的事兒,考慮得怎麽樣?”


    我正色道:“翟知今,你可太不道德了哈,不管你撬得有多理直氣壯,撬牆角就是撬牆角。”


    “是,是,你教育得對,下不為例。”


    我歎了口氣,小聲說:“你說你平白無故說那些話幹嘛啊,你這不給我添亂嘛。”


    翟知今笑了:“不說不行啊。現在不說等到什麽時候?等你跟你師兄新婚大喜的時候再說?不合適吧……你就說行不行吧。給個痛快話。”


    他的語氣很輕鬆。但我無法輕鬆地回答他的問題。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他已經進入了一個邏輯的怪圈。他之所以能看到我真實的一麵,喜歡上我,原因恰恰就是,我從不認為我會嫁給他。


    我也很想告訴他,我不喜歡年紀比我小的男人,哪怕隻是小兩歲。我喜歡成熟穩重,讓人覺得可以依賴的。


    我最想告訴他的是,我的理想是做一個平凡的人,找一個與我半斤八兩的伴侶,過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做某董事長或是總經理的夫人,要在社交場合擠出虛偽的笑臉,要整日耳聞目睹生意場上的種種不堪,被錦衣玉食環繞著,內心深處卻總埋著大廈將傾的憂慮。


    要找我們不合適的理由,一萬個也有。


    但我並沒有說這些。


    我想象著若幹年前,他向那位叫張頤佳的係花坦誠心跡,卻換來一句高攀不起時,他內心的那種痛苦。


    我不願看到他再痛苦一次。


    所以,我隻是慢慢地道:“你給我點兒時間,讓我考慮一下。”


    “……要多久?”


    我杏目圓睜:“三年五載,你等不等啊?”


    “等,等。到下輩子也等你。”


    “呸呸,少胡說八道,慢點兒開車,注意安全……”


    回到廣州家裏,我打開電腦,發現有一封蘇一彥發來的email。


    我覺得有點兒內疚。雖然我和翟知今沒發生什麽大事,但我很清楚,我已經出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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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緩緩點開他的郵件,裏麵有一張照片,是一片很漂亮的花圃。他這樣寫道:


    “這是六本木的一片花圃,很迷人。


    廣州是花城,想必無論何時都是繁花似錦吧。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我頹然伏倒在桌上。估計他隨便地寫下這幾句“看圖說話”的時候,不會想象到最後這句話對我的殺傷力。


    五代十國的時候,有個吳越國國君錢b。他老婆吳王妃每年寒食節都要回臨安娘家。有一年春末王妃還沒從娘家回來,而田間小路上野花已經開了。錢b便在杭州寫信給她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田間的花開了,你可以慢慢看,不用急著回來。


    對於這個故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有些人看出錢b十分為太太著想,對她極為寵愛。


    有些人看出錢b對太太十分想念又不忍強求她速歸,故而溫柔地催促。


    個別思維怪異的人還會聯係那首經久不衰的金曲《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來理解這個故事的寓意。


    於是在這特殊的時刻,這短短九個字,讓我看到了蘇一彥浪漫的情懷,溫柔的內心,海一般寬廣的胸襟,以及未卜先知的預測能力。


    蘇一彥,你丫不僅僅是才子,簡直是神仙……


    周一下班,我約了小皮出來吃飯,順便把稻香村的點心帶給她。


    她一見我就吃了一驚:“你好沒精神!”


    我抬了抬眼皮,懶懶地道:“是嗎?”


    “出什麽事兒了?”


    “……翟知今……對我……表白了。”


    小皮張大了嘴,一個“o”型保持了很久。


    驚訝完了,她問我:“認真的?”


    “嗯。我覺得是。”


    “……你怎麽回答他?”


    “我說考慮一下。”


    “那也就是說,”小皮把我們倆的茶杯擺在一起,“翟少爺,蘇師兄,二選一。”


    我耍狠:“為什麽一定要選?逼急了我一個都不選。”


    小皮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冷靜點兒,這很可能是你三十歲之前嫁出去的最後希望。”


    我瞪她一眼,她不在乎地聳聳肩:“忠言逆耳。少廢話,快選吧。”


    我把我的茶杯拿了回來:“我跟翟知今不可能。”


    “……太武斷了吧?”


    “我覺得,跟他在一塊兒的那種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二十八了,我談戀愛不是為浪漫,是為了結婚過日子。”


    “……那你又說考慮一下。”


    我歎了口氣:“我不願意讓他難過。他本科時候很認真地跟一女孩兒表白,那女孩兒說高攀不起,他從此走上墮落的道路。我怕這回要是我拒絕了他,他當場尋死覓活,我負不起這個責。”


    小皮默默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問我:“要不要來點兒酒?”


    我擺擺手:“沒用,給我來個酒釀丸子好了。”


    吃著酒釀丸子,我繼續哀號:“你說翟知今這人是不是眼神兒有問題啊?怎麽看上的都是不待見他的平民。”


    “……估計是高幹文看多了。”


    “所以我說他也是活該,找個門當戶對的有那麽難嗎……”說完我忽然想起他那個青梅竹馬的大麻妹妹,小小地汗了一下。


    “他家裏人不反對你們嗎?”


    “他家裏人都不錯,不知道是不是修養太好沒表現出來,反正目前我還沒看出苗頭。主要問題在我自己這兒……小皮,旁觀者清,要不你幫我拿個主意?”


    小皮拚命搖頭:“關乎你一生幸福,這責任太重大了。要不你發個帖子去戰色看看?”


    “戰色?免了,肯定說我是湖綠炫耀貼……”


    “小京,”她忽然說,“你記不記得耿嘉f?”


    “當然記得,我還沒那麽老好不好?”


    “他跟你第一次見麵就表明自己是有主的人,你說他什麽來著?善良。”


    “嗯,怎麽了?”


    “你現在怎麽這麽不善良呢?如果你那麽肯定你跟翟知今沒可能,就該早點兒告訴他,長痛不如短痛。”


    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


    第二天,我在單位對著電腦繼續糾結,渾然一條目光呆滯軟趴趴的死蛇。


    趙頭兒端著茶杯踱到我桌子邊上:“小京,跟我過來一下。”


    我跟他進了他辦公室。


    “下午開會我要的資料你弄好了沒有?”


    “啊,就快了……”


    “還沒弄好?昨天下午你不是就說快弄好了嗎?”


    我勉強笑道:“還差一點兒。十一點之前給您。”


    “小京啊,”他語氣突然轉為關切:“你這兩天精神好像不大好啊。”


    臥槽,這麽明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我打著哈哈:“這兩天身體不大舒服。”


    “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帶病工作啊,如果頭痛腦熱一定要去看醫生啊,該休假就休。”


    我拚命點頭:“謝謝領導!不過我隻是因為家裏附近工地施工,搞到我失眠,所以精神不好。我真的沒感冒發燒什麽的。”拜托,你就那麽害怕h1n1啊……


    趙頭兒點點頭:“那就好,快去弄資料,11點之前給我……”


    我重新坐回自己的電腦前,又變成一條死蛇。


    手機忽然響了。我一看來電顯示,大驚失色。


    手機一直唱著,周圍同事已經開始看我。我隻好硬著頭皮接起來,調動全身的歡樂細胞,用驚喜的語氣道:“師兄!怎麽是你?你回國了?”


    “嗯,”蘇一彥很開心,“我趕完了論文,導師同意我提前回國,我現在已經在白雲機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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