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有恨”


    沈歡歡的神情分外複雜,“這怎麽可能沒有恨?”


    沈笑笑捏緊拳頭:“我聽薑厭姐說奚決雲最後是用劍自絕而死的,所以就嚐試定位了羚仁村的方位,搜索去年在羚仁村範圍內發布的所有社交圖片,本來隻是想碰碰運氣,結果篩選到了這張圖。”


    “這是人能做出來的事兒嗎?怎麽可以這樣對待奚決雲??”


    她大聲憤恨道:“她明明是英雄!”


    “她從未說過要被誰記住的話,她已經夠無私了,沒有稱讚就算了,可後人怎麽能夠詆毀她??”


    “如果我是奚決雲,我牙都要咬碎了,”沈笑笑氣得直跺腳,“誰要和侵略者有一段殉情故事啊,這個故事一點都不浪漫,隻有不死不休的家國血恨!”


    虞人晚是所有人裏與奚決雲羈絆最深的,對她的感情自然也更重。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張圖,始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許久,她喃喃道:


    “她是為了清白強留人間的。”


    “她本可以轉世,她隻是回魂,她其實可以重新回到輪回的。”


    說到這兒,虞人晚的表情忽然變得極為悲傷:


    “但她現在成了背後靈,能量場一旦消散,無論如何她都會灰飛煙滅…她…”


    “藏南殯儀館的確殺了很多人,殺了我們很多同事,但是我…這不是奚決雲的錯,她當時想留在人間不是她的錯,她隻是…”


    虞人晚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她隻是被汙染了。”


    所有人都開始沉默不言。


    藏南殯儀館是最特殊的能量場。


    一旦選擇進入,就是死局,除非暴力破局不得出。


    它把唯一生路擺在明麵上,讓所有懷有僥幸心理的普通百姓,所有試圖解決它的通靈師都死於其中。


    從未有過如此設定的能量場。


    它的獨特性讓超管局對它估計有誤,隻覺得它太難了,進去的人還不夠聰明,還不夠強大,所以要找更聰明更強大的人進去。


    可是不是這樣的。


    這個能量場根本就沒有難度,早就有無數人從裏麵活著出來,隻是他們選擇了正確選項,失去了相關記憶。


    但它又是無比困難的。


    是所有通靈師見過最難的能量場,是所有通靈師的墳墓。


    薑厭曾設想過藏南殯儀館為什麽會是這種模式,它為什麽要設置這種必死的局,如今終於想明白——奚決雲留在人間的最大欲念是“恨”。


    愛與恨本就是人類情感常態。


    奚決雲不是神仙,她性情無私,對同胞有大愛,不代表她是不會受傷的人,她愛家人朋友愛後人,因為愛,所以這些人的話最能傷到她。


    她被傷到了。


    她不僅沒被這片土地記住,還成了浪漫愛情的主人公。


    在後人嘴裏,她與侵略者有著


    一段撕心裂肺的愛情,她願意為對方殉情,在亂世中隻求與對方死在一起,當年她的屍骨與侵略者埋於地底,重見天日的那天本該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她終於可以與對方分開了。


    結果她不僅沒有被分開,反而以更痛苦的方式捆綁在一起。


    奚決雲痛恨拍攝照片肆意配字的人,於是她留在世間想等到她清白的那天,結果她沒有等到,反而被濁氣汙染。


    自此後,奚決雲對單個人的恨,被汙染成了對所有人的恨。


    她恨所有人。


    因而她化作的能量場呈現出死局模式。


    ——她要讓所有人在她的場內死亡。


    這種純粹的恨所形成的能量場與之前所有能量場都不一樣,所以它難,它無解,一旦進入,大家就是以命入局,用生命去演繹自己為何死亡。


    而至於這個能量場的遊戲形式——沉浸式角色演繹。


    這就更好猜了,因為隻有沉浸式演繹,才能真切地讓大家體會到她們到底都經曆了什麽。


    奚決雲想讓所有人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思考完這些,薑厭閉了閉眼睛。


    一切都已經明晰。


    現在隻需要順著這張照片進一步了解信息,聯係上圖片主人,詢問她還做過什麽,再在全網範圍內搜索這張照片,查詢它的傳播範圍,進行澄清刪除。


    奚決雲的執念大致就可以解決。


    沈笑笑抱著電腦嚴陣以待,隻等薑厭一聲令下就開始工作,結果這時沈歡歡忽然開了口:


    “我記得輪回排隊的年限大致在六十年,最多七十年。”


    “而奚決雲已經遠超這個年限,她早就該轉世擁有新生活了。”


    薑厭看向沈歡歡。


    “你的意思是?”


    沈歡歡輕聲道:“奚決雲很可能主動延後了好多年。”


    “她最初隻是想多看看這個世界。”


    接下來的一小時,大家都在搜索奚決雲的相關信息。


    可是越搜索,眾人的臉色越不好。


    那張白骨相擁的照片不僅隻是那個初中生的置頂貼裏出現,這隻是照片的起源,其後的發散程度就不是照片主人能控製的了。


    許多社交平台都有這張照片存在。


    殉情不僅僅是古老的傳說


    那年戰火紛天,他們在戰火中相擁


    民國動人故事


    民國愛情


    詞條千奇百怪。


    無良媒體拿著這張照片拚湊出自己的故事,甚至給兩具白骨編出了嶄新的名字,好像他們真的有如此人生,好像他們隻能有愛情。


    沈笑笑越刷越用力,鼠標被她甩得哐哐作響。


    當刷到某個詞條時,她忽然後知後覺道:“幾個月前我好像刷到這個詞條了,但我覺得沒意思,直接點了不感興趣,後來再沒給我推送。”


    “煩死了,都是什麽鬼東西


    。()”


    ≈ldo;()”


    “所有評論加起來將近七千條,大多數評論都被詞條徹底帶偏,發散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


    “還有人在評論區編同人故事…”


    沈笑笑看了看後台的信息,繼續道:“評論區的平均年齡不大,對那個年代沒什麽了解,甚至抱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還有人說如果可以穿越,他們一定要穿越回民國,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就像照片上這樣。”


    沈歡歡輕歎了聲氣。


    她不知道說什麽了,把臉別到一邊。


    “現在最首要的就是先把所有詞條都撤掉,澄清消息發出去,”片刻,沈歡歡主動道,“我來幹這件事吧。”


    “我認識專業的娛樂和公關公司,澄清詞條一定會掛在最高的位置上,我先把目前的信息編輯好發給超管局。”


    薑厭應了一聲:“好。”


    十分鍾後,沈歡歡給超管局發送完信息,那名私家偵探也在這時給她發來了信息。


    “那名初中生有個小號,我在對方草稿箱裏找到了些東西,很讓人無語。”


    “這次就不收你錢了,全當做好事了。”


    沈歡歡道了聲謝後,點開了對方發來的文檔。


    所有人都跟著看了過去。


    文檔裏是初中生的自述,編輯於去年年初,就在他發布白骨相片之後兩天。


    「朋友們,我今年年初遇到一件大事!我必須得跟大家說說。」


    「年初不是過節嘛,我爸非要我陪著回老家,我沒去過鄉下就跟著去了,幸虧我當時去了,此行真的不虧!」


    「我爸老家的村子窮,沒啥人,聽我爸說是因為土地不好,完全種不出菜,深層土壤還微微發黑,但不是那種肥沃的黑,像是被濃煙熏過,看起來賊醜。」


    「聽村長爺爺說,他們上上上輩搬過來時就是這樣了,那時還有村民在一個破房子翻出來件舊戲服,特漂亮,像古董,能當傳家寶,我聽了以後簡直羨慕死了,我太爺咋就沒這運氣,哎!」


    「我爸回來是為了賣老房子的,他以後不準備再回來了,但到底是小時候待過的地方嘛,我爸還是有些留念的,就帶著我在村子裏玩了兩天,第三天我們準備開車走了,結果這會兒,哈哈,你們猜怎麽著??」


    「——村長在我家房子底下挖出了兩具白骨。」


    「刺激吧,我靠,我當場就跑過去了,我爸覺得忌諱不讓我過去,這有啥,這兩具白骨抱在一起明顯就是情侶,都成白骨了,最起碼是民國的吧?」


    「民國愛情誠不欺我。」


    「這得是多相愛才能死的時候都抱在一起啊,不會是在逃婚路上自殺的吧,或者是私奔?」


    ()「村長爺爺查了查,這玩意得報給考古部門,讓他們來分辨兩人的身份,要我說這電話不打也罷,他們活的時候沒在一起,死了以後還要被研究?說不定都不能葬在一起!」


    「我得幫他們!」


    「哈哈哈哈哈這件事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牛掰,趁村長爺爺找電話號碼的時候,我拿著小刀刮了點兩具白骨的腿骨,還找了個盒子把這些骨灰裝在了一塊。」


    「我爸和村長都傻眼了,他們都是老古董,我也懶得解釋,我爸寵我,怕我擔上事兒,沒再讓村長打電話,找了個空地把兩具白骨燒了。」


    「現在兩人的骨灰徹底混合在一起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保佑我啊ww」


    「他們生前沒在一起,死後終於做到了白骨相融,互有你我,啊,這事兒簡直值得我吹一輩子~」


    大概是怕被有關部門看到,這段話並沒有被對方發出去,而是存在了草稿箱。


    而有關部門也不會抓著個網圖就開始著手調查,網上各式各樣從宅基地裏挖掘出來的白骨照片不計其數,一般是收到舉報才會行動。


    於是這件事就成了如今這樣。


    瀏覽完信息,沈笑笑被徹底氣笑了,她發出無意義的嗬氣聲。


    可剛笑完,眼眶又開始發紅。


    “恨死了。”


    “真的恨死了。”


    “我真的好想把這人摁在地上打,”她咬牙切齒地說,“他怎麽這麽壞啊,連奚決雲的骨灰都不放過。”


    這或許就是奚決雲的另一個執念了。


    她的骨灰也需要自由。


    此後幾人再沒發現新的信息,奚決雲的執念暫定為兩點,一是人格的清白,一是骨灰的清白。


    薑厭決定再次進場了。


    就算這些執念不全也沒關係,她可以再次從內打穿能量場。


    所以她進得淡然。


    沈歡歡幫忙把符文寫好,教薑厭如何使用它,事實上能量場就是背後靈的化身,所以薑厭可以把這張符文貼在任何地方,隻要貼在能量場裏,就相當於把它貼在背後靈身上了。


    薑厭進場前,幾人再次詢問她:“真的不用我們進去嗎?”


    薑厭拒絕:“不用。”


    “如果遇到突發事件還要保護你們,我自己進去就行。”


    說完薑厭就走進靈堂,用指尖在眼前的紅霧,也就是能量場上輕輕刮出一個針尖大的缺口,讓一根紅線鑽了進去。


    下一秒,她消失在眾人眼前。


    薑厭既然能攻擊能量場,自然就能打出缺口,讓自己強行進去,隻是她剛才對能量場的創傷極小,靠能量場的自我修複就能頃刻修複好。


    等薑厭進入能量場後,那點針尖大的缺口已經沒有了。


    薑厭再次站在了空白空間中,眼前的金色巨佛盤腿而坐,麵容慈悲,一隻手伸向前,像是要拯救眾生。


    又或者,它隻是想讓誰把它拉起來。


    薑厭走向巨佛,把懷


    裏的符文放在了它的掌心。


    幾秒鍾後,薑厭忽然聽到自己的耳朵裏傳來“鐺”的一聲。


    而後又是一聲。


    數次敲鍾聲後,能量場的空間忽然開始震蕩,巨佛的臉上出現裂痕,身上的金粉簌簌落下,像是在下一場很大的雨。


    薑厭麵色不變。


    她站在原地不停打量著四方,果不其然,在空間震蕩數分鍾後,穿著一身紅色戲服的奚決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的神情無比悲戚。


    哪怕她什麽話都沒說,但薑厭依然可以看出她很難過,過了很久,奚決雲輕聲道:


    “我想起來了…”


    說完這句話後,奚決雲再也沒說話。


    她看著薑厭,像是在透過她看那些因她而枉死的陌生人,片刻,骨節清瘦的手拂過衣袖,奚決雲的動作像是要拂去靈魂的灰。


    “我定的規矩,做了錯事就要受罰。”


    “散了挺好。”


    “隻是”她語氣一頓,輕聲問薑厭,“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薑厭點頭:“你說。”


    奚決雲詢問道:“如果方便的話,你可以把我的骨灰灑進海裏嗎?”


    海水會衝散每一粒塵埃,那時的她終將清白且自由。


    薑厭輕輕垂下眼眸。


    “可以。”


    話音剛落,奚決雲就笑了起來,“謝謝。”


    她轉身向空地上走去。


    半分鍾後,能量場的天幕開始崩塌,哪怕薑厭沒有說,奚決雲也在恢複理智後選擇自毀,滔天的火焰從她的腳邊開始燃燒,短短數秒就遍布每一片土地,她站在火焰中心,身邊立起一個又一個人的虛影。


    這些人裏有蕭叢也,呂燒春,方敘語,也有林小堂,呂大娘,還有今月白,阿煙,楚楚,許多許多人。


    除此以外,薑厭還看到了一對陌生的雙胞胎,一個身型極像奚決雲的女孩,一個瘦弱的八歲小姑娘,還有一個狡黠的喜歡眯著眼笑的少女。


    薑厭知道這些人是誰。


    她們曾是她們五人,但這些人從來不是任何人,她們隻是她們自己。


    而如今烈火燒枯骨,大火中,奚決雲的戲服逐漸吹成灰,白衣裹身,逐漸消散成煙。


    空間碎片化作星海墜落,如燭淚淌了一地。


    藏南殯儀館能量場解決。


    這個困擾超管局長達半年的最強能量場終於告一段落,薑厭重新站在四人麵前後,率先往外走去。


    如今江語情剛離開不久,完全可以再返回接她們。


    虞人晚跟在薑厭的身後。


    所有人都一言不發。


    在走出殯儀館大門的那刻,虞人晚忽然緩緩彎下腰,像是再承受不住什麽的重量。


    沈笑笑以為她肚子疼,連忙跳過去詢問:“咋啦咋啦?哪裏疼??”


    “沒有。”


    “我不疼。”


    虞人晚回:“我隻是想起一出戲。”


    這裏沒有人懂戲,但沈歡歡還是接了話,“哪一出?”


    “關大王獨赴單刀會。”


    虞人晚抬起手,她的手腕有些顫抖,但又盡力克製住所有的情緒,她深吸一口氣,學著奚訣雲唱戲時的模樣,手腕一轉,袖帶飛揚:


    “大江東去浪千疊——”


    她哽咽地唱:


    “周倉,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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