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越忍不住地,一直在打量聞潭。與他相比,聞潭看起來平靜得多,也冷淡得多,好像真的不認識似的。喬越心中升起一陣微妙的不快。“……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聞潭道,“陳釗現在在馬經理辦公室,他的家長過一會兒應該就會到了,您看……”喬越:“我先帶陶桃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他並不急著收拾那個陳釗,這小兔崽子橫豎跑不了,還是先確定陶桃身體健康狀況最要緊。臨走前,陶桃拉著聞潭的手,怯怯地問:“聞老師,你臉上到底是什麽東西呀。”她是一直覺得聞老師很漂亮很好看的。皮膚白白的,手指長長的,說話輕聲細語的,眼睛好像會說話。為什麽這麽好看的臉上會出現這麽奇怪又醜陋的東西呢。陶桃打心眼兒裏替聞老師感到難過。喬越也看著聞潭,似乎想知道他會怎麽說。聞潭蹲下身,揉了揉陶桃的腦袋:“桃桃有沒有見過放了很久的蘋果?”陶桃想了想,道:“有的,我和媽媽都不喜歡吃蘋果,但是有一年過年有人送了好多外國蘋果來,蘋果就一直放在廚房裏,沒有人去碰。”聞潭溫聲道:“就像人一樣,蘋果放時間久了,也會慢慢變老,變得皺巴巴的。聞老師就是前幾天不小心吃了一顆老蘋果,蘋果的皺紋就跑到我臉上啦。”陶桃覺得“老蘋果”的說法很好玩,咯咯笑起來:“是不是就是蘋果裏的老奶奶?”聞潭也笑:“對啦。這幾天蘋果的皺紋長到我臉上,醜死了,我發愁了好久呢,隻能每天化妝來遮一遮。這是我和桃桃之間的小秘密,我們拉勾,桃桃不要告訴其他人哦,不然其他人要笑話我了。”陶桃忽然指向喬越,認真道:“還有舅舅!舅舅現在也知道了。”喬越:“……”聞潭看了一眼喬越,沒說話。喬越主動蹲下身,道:“我也拉勾,不說出去。”陶桃這才滿意了,強行把三個人的小拇指牽到一起,拉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勾。把小公主哄好了,喬越鬆了口氣,終於能帶她去醫院做檢查了。陶桃蹦蹦跳跳去班上拿書包。兩個大人相顧無言。喬越打破沉默:“看不出來,你還挺會哄小孩子。”聞潭淡淡道:“職責所在。”喬越背靠在牆壁上,閑散地抱著胳膊:“什麽時候回來的?”聞潭:“不久前。”喬越:“蕭萬楓也回來了?”聞潭:“他的事,你應該問他。”喬越蹙眉:“你……”聞潭借口上廁所,去洗手間了。喬越挑了挑眉毛。他能看出來,聞潭不想搭理他。剛才的能言善道和藹可親,估計都隻是因為陶桃在場,職責所在,不得不應付他。這聞潭的性格……好像和以前很不一樣了。他從前的印象裏,聞潭好像一直是怯生生的,低著頭,自卑又不安的樣子。現在打斷他說話的樣子,倒是中氣十足。陶桃背著書包過來了,喬越隻得停下話頭,帶著陶桃走了。陳釗父親是裕海市某施工團隊的負責人,以前還曾經競標過喬家的工程項目。陳釗父親被喊來的時候還滿不在乎,後來得知陶桃的身份,嚇得當即扇了陳釗兩個耳光。“讓你來學習,你一天天給我惹事是吧!”陳釗被扇得偏過頭去,舌頭頂了頂臉頰,麵無表情。馬經理象征性地上去勸,周圍老師們神色各異。這陳釗陰鬱暴戾的性格……看來受家庭環境的影響不小。陳釗幾天後就退課了。據說陳父帶著陳釗親自拎著水果去喬家道歉,吃了個閉門羹,還差點被狗咬了。同事們討論起來,都覺得“大快人心”。隻有聞潭靜默地坐在位置上,翻看一本詞匯講解書,沒有絲毫想參與討論的意思。陶桃沒有受傷,每天還照常來上課,所以喬家暫時沒什麽反應。但文文那天被抓傷了脖子,文文父母昨天就已經找上門來,罵他不負責任了。現在公司領導在討論這件事該怎麽處理。聞潭不知道自己會收到怎樣的懲罰,是賠禮道歉,還是直接辭退。情況不好的話,不久之後,他可能就要失業了。頭上懸掛著達摩克利斯之劍,聞潭還是每天兢兢業業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該上課上課,該批作業批作業。另一個煩惱是,喬越開始時常來接送陶桃上學了。喬家大概是心有餘悸,但是又拗不過陶桃每天哭著喊著要來上學,於是取了個折中的法子,每天都派人來盯著。上課的時候,“保鏢”就坐在教室後麵,嚴防死守,防止有人要加害喬家大小姐。這個“保鏢”,有時是喬家的管家,有時是喬家的傭人,有時是喬越。是的,喬越。聞潭真不知道這喬大少爺哪來的這麽多時間,竟像是要在裕海市長住一段時間了,隔三差五就跑到機構來護送陶桃。陶桃唉聲歎氣:“舅舅你好煩!你就不能回京安好好上班嗎。”喬越充耳不聞,每天一來就往教室門口一坐,跟個門神似的。聞潭提出讓他坐遠一點,防止影響教學。喬越振振有詞:“我要看看你每天教的是什麽,萬一教錯了呢?”聞潭渾身不舒服。雖然他和喬越沒什麽交集,但是看到這個人,難免會想起另一個不願意想起的人,還有若幹難堪泥濘的回憶。聞潭在上麵講“麵白い ”,陶桃舉手提問,“臉白”為什麽是“有趣”的意思。聞潭想了想:“記不住的小朋友可以這樣理解馬戲團的小醜,臉是不是都是塗成白白的?”小朋友甕聲甕氣地答:“是”聞潭:“小醜的表演是不是很有趣呢?”“是”聞潭:“所以就記住啦,麵白い ,就是有趣的意思。”教室後麵傳來輕笑。聞潭抬起眼睛:“喬先生對我的教學有什麽意見?”喬越卻道:“沒有,你教得很好。”聞潭懶得管他。放學時,喬越和他閑聊:“按照古傳說,天照大神從天城岩石門中走出,黑色天空中閃耀出希望之光,眾人在照射下滿麵白光。衍變到後來,才變成了‘有趣’。”聞潭:“《日本書紀》的記載。”喬越:“你知道?”“知道,但我不能這麽教,”聞潭淡道,“小孩子沒有辦法理解什麽叫天照大神,在他們的認知裏,光也不是白色的,是七彩的。”“就像日語的顏色和一般意義上不同,白色其實是顯,黑色其實是暗,小孩子也無法理解黑和暗的區別。”喬越收斂了些笑意。他原本以為聞潭這種機構老師就是捧著書本,照本宣科地教一些詞匯,學識水平都一塌糊塗。現在看來,聞潭和他想象得並不一樣。之後的一段日子,喬越接送陶桃接送得更勤了。課餘時間就拉著聞潭聊天,從r國古代史聊到上世紀泡沫經濟,從芥川龍之介聊到夏目漱石。也不知道是腦子哪根筋抽了。聞潭煩不勝煩,無奈客戶是上帝,隻能勉強應付著。某次聊天,喬越得知他想讀《日本書紀》的原文,但是找遍了網上都沒有電子版,忽然說,自己家裏就有絕版紙質書,出版於上世紀,可以借給他。聞潭婉拒:“不太好吧,別弄壞了……”可喬越第二天就把書拿過來了,作為交換,還拿走了他的一本夏目漱石的《彼岸過後》。聞潭眼睜睜看著他把自己的書拿走了。喬越揚了揚手裏的灰色封皮的書:“等哪天看完了,我們再換回來。”聞潭惱火又無可奈何。生活好像在向一個無可挽回的方向滑去怎麽會這樣呢,明明他都已經刻意避開沈天遇了。不去京安市,不和任何從前的朋友聯係。和沈天遇有關的事情還是一件一件地找上門來。像是某種宿命輪回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