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在這附近就咱那個村子裏有一個枯井吧。”程槿隨口說著,心裏卻想起了在十幾年前的那個早晨他出門賣燒餅時遇到的場景。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直都沒有向別人說過這個事情,包括他所有的家人。


    在程槿說完這句話之後,孟涼花就被從搶救室裏推了出來。“病人已經基本脫離生命危險了。”一個從裏麵出來的醫生對程槿說。


    接著,方月玲和婆婆就離開了醫院,趕去通知孟涼花的婆家人了。程槿看了一眼手錶,已經七點了。離他起床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了。這是他一生中度過的變化最多的兩個小時。先是漫無目的的行走,然後是把孟涼花從井邊拉開,再然後又把她送到醫院裏。這些事情似乎是需要一個人用一生去經歷的,而他目睹它們發生卻隻用了短短的兩個小時。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嘴上還戴著氧氣麵罩的孟涼花逐漸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她緩緩睜開眼睛,把頭往左邊一側,就看到了坐在病床邊椅子上的程槿。一滴眼淚瞬間從她的眼角裏流了出來。


    “沒事,你現在什麽都不要說,什麽也不要想,好好休息就行了。”見她醒過來,程槿立刻對她說道。他一邊嘴上說著,一邊在手上打著手語,目的是害怕她剛醒過來看不清他嘴上說的話。


    這時候,程槿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餵。”他接了起來。打電話的是慕晴雪,為的是問某一個項目的資料在哪裏。“對了,小雪啊,你再幫我給總經理請幾天假,”他在通話的最後說,“我老家這邊出了點事情,可能暫時先不回去了。”


    ☆、下部·第十九章


    這時的程槿心裏已經明確了自己的選擇,他要給這條看似毫無出路的單行道再創造一條可能的岔路。


    在剛才的那半個小時裏,程槿實實在在地看到了孟涼花這些年所經歷的煎熬。昏迷中的孟涼花躺在病床上,他坐在床邊。程槿發現,她身上的傷已經不是衣服和頭髮能夠遮得住的了。胳膊上被菸頭燙出的疤痕、脖子兩側還未消腫的淤青、額角上用線縫合過的傷口,這些都在這半個小時中被程槿看到了眼裏。一種莫名的疼痛感完全占據了他所有的知覺。他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安靜等待著他麵前這個女子的甦醒。麵對這個他早已預料到甚至親眼見證到卻終究心存僥倖的現實,程槿有些不知所措。他能做什麽呢?他有能力改變這種現實嗎?他又為什麽希望這一現實發生改變呢?這些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了程槿的腦海裏。


    現在也許真的可以吧。程槿這樣回答著自己。現在的孟涼花已經沒有理由再回到那個家裏去了,隻要再等上一段時間,等到孟涼花的喪子之痛稍微平復一些之後,他會說服她,讓她去思考一下以後生活的問題,讓她徹底從過去的日子裏跳脫出來,重新把自己帶到一個嶄新的世界裏。想到這裏,程槿突然發覺自己原來的思考並不完全正確,有很多東西都是他沒有認識到的。其實改變從來都是擺在那裏的,它沒有發生隻是因為人們沒有去選擇它。如果孟涼花有勇氣去拒絕那些被附加的痛苦,那她現在的生活完全可以是另外的一副樣子。生活,完全是一個人自己的事情。在不違背自然規律的前提下,人是擁有為自己選擇生活的自由的。孟涼花當然也擁有著這樣的自由,隻不過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而程槿覺得,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孟涼花認識到這種自由,給自己的生活提供出新的可能性。過去肯定是不可改變的,但一個人卻可以選擇自己的未來。哪怕是感到絕望,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因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人依舊是自由的。


    至於程槿為什麽會希望孟涼花過上另一種生活,程槿自己也說不清楚。從一開始,程家對孟涼花母女倆的幫助幾乎都是無私的。他們從沒有指望會從那娘倆那裏得到什麽回報。現在的程槿也是如此,他隻是單純地希望孟涼花能過上比現在更好的日子,除此之外的任何想法都是不存在的。或許我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親人了吧。程槿這樣想到。對自己的親人,人類是完全可以做到無私的。這是不需要表麵上所謂的“理由”的,如果要找,那問題就會變得複雜了,這需要各種心理學和生物學上的知識。程槿自然是不具備這些知識的,他所知道的隻是,我們之所以對親人是無私的,隻是因為他們是我們的親人。


    程槿剛把手機放回褲子口袋裏,母親方月玲就開門走進了病房裏。“怎樣,還沒醒嗎?”她看著閉眼躺著的孟涼花,問程槿道。


    “沒事,已經醒了。看上去應該沒什麽大礙的。”平靜地向母親回答道,“你們那邊怎麽樣,見到她婆家人了嗎?我奶奶回家了?”


    “嗯,回去了。沒必要讓你奶奶在這裏陪著的。”母親回答,“我們見到她老公和她婆婆了,他們說讓我們先過來,他們隨後就到。”


    “媽,我突然想到個事兒。”程槿從椅子上站起來,背對著孟涼花向母親說道。“你說等孟涼花好了之後,還該不該讓她再回去啊?”


    “你這是什麽意思?什麽該不該讓她再回去啊?回哪裏啊?”方月玲滿臉疑惑地問道,“你是說回到城市嗎?那我們可管不著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要不要勸勸她別再回婆家了。”程槿鎮定地說,“現在大概也是時候了,她在那邊也沒什麽牽掛了吧。”


    “你什麽意思?”母親嚴肅地說,“什麽叫勸勸她別回婆家了?勸她去離婚?這不挑撥人家家庭關係嗎?這麽大的事咱可管不了!”


    “不是啊,媽。”程槿有些著急了,“孟涼花這些年過的怎麽樣咱又不是不知道。那個男的簡直人渣!懶得不幹活不說,就是幹活掙點錢也接著給賭進去了。搞得他家裏的經濟狀況一直不好,孩子看病他都拿不出錢來。我看這次孩子出事跟他爹也脫不開幹係。”程槿緩了口氣,“還有,我們早就知道這男的喜歡沒事兒喝兩口,喝完了還打人。你看看現在的孟涼花,渾身上下遍體鱗傷的。”程槿說著,不由自主地回頭往身後看了一眼。“現在孩子都沒了,你說她還回去幹什麽啊!難道我們就忍心這麽不管不問地看著她就這樣過一輩子?這次我把她弄回來了,下次呢?你能保證在那種環境下她不會再想不開?我實在不知道再回去過那種日子有什麽意義可言。媽,孟涼花這輩子夠不容易的了,我們為什麽就不能多給她提供一個可供選擇的條件呢?”程槿抹了下眼角。


    看到兒子如此激動,方月玲愣了足足兩秒鍾。“唉,也是啊,現在再回去確實已經沒什麽意義了。”她看了看閉著眼躺在病床上的孟涼花,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本來就是一場荒唐的親事,一直延續了這麽多年也真苦了這孩子了。借著這個機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她才三十歲,還不是很晚。”


    直到下午,孟涼花的婆家人都沒有來到醫院裏。醫生看孟涼花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就給她撤掉了呼吸機。雖然清醒著,但孟涼花的精神狀態卻極其不好。她一句話也不說,一個手勢也不打,隻呆呆地躺在床上。偶爾地抽泣幾聲,便是從醒過來到這天傍晚她唯一的反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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