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冬陽這句話剛問完,程遲雨就突然放下茶壺,弄出了點聲響。方冬陽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把杯子一放,說:“家裏還沒做飯呢,你要不要留在這裏吃個飯?我表哥做飯可好吃了。”外麵的同伴等不及,已經衝了進來,這個男孩胖墩墩的,看上去年紀和方冬陽相仿,嚷嚷著,“你還去不去電玩城,再不去我媽就回來……”他說到這才發現屋裏還有別人,猛地捂住了臉轉身就逃了出去。方冬陽跟屋裏的兩個人嘻嘻一笑,對著程遲雨說:“你什麽時候做飯啊?等會兒我媽就回來了。”“哎,這是什麽?”方冬陽正要出去,一眼就看見了桌子上打開的那盒蟹殼黃,手伸了過去,“你做這個了?哇,好久沒吃到你做的蟹殼黃了。”他說著就伸手去抓,盒子裏還有六隻蟹殼黃,他想多抓幾個,卻沒能抓住,蟹殼黃上的芝麻掉了一桌子,有兩個還被他的手指按破了,裏麵的豆沙餡露了出來。方冬陽實在抓不住,隻抓起了兩個就收回了手,他仍然笑嘻嘻的,說:“我出去玩了,你記得收拾幹淨,不然我爸看見又要嘮嘮叨叨的。”喻安宵剛吃完一個,捏著紙巾在擦手指,目送方冬陽跑出去,再看向程遲雨,明顯看見他的臉色陰沉沉的。程遲雨盯著剩下的四個蟹殼黃,抬手就連盒子帶糕點都扔進了垃圾桶。喻安宵看著他,問:“那是你舅舅家的孩子?”程遲雨感覺到他的眼神,強忍著收起了自己的表情,點了點頭,頗為嫌棄地看了眼垃圾桶,說:“弄髒了,下次再做給你吃。”方冬陽剛跑出去就撞到回家的方誌北,方誌北喲了一聲,“這又要去哪兒野?”“爸,你回來了啊。”方冬陽也不害怕,嘿嘿一笑,說,“我們出去玩會兒,很快就回來。”方誌北嘴上還叼著半支煙,頭發油膩膩地黏在一起,嘴唇邊長滿了青茬,脊背佝僂著,往兒子手上瞄了一眼,說:“這又拿的什麽東西?”“程遲雨做的蟹殼黃啊。對了,他還帶朋友來家裏了。”方冬陽說完就推了同伴一把,“石頭,我們快走吧。”兩個人撒腿就跑,跑出了好大一截,被叫做“石頭”的小胖墩才喘著粗氣,心驚膽戰地問:“你……你表哥不會告狀吧,要是被我媽知道,我放學沒回家,她非打死我!”方冬陽把蟹殼黃分給石頭一個,得意洋洋地說:“他敢呢,還把別人往家帶,你就看吧,我爸打死他還差不多!”方誌北進了院子剛到堂屋門口,先瞧見了放在門邊的垃圾桶,清清楚楚看見裏頭扔掉的東西,他飛起一腳就把垃圾桶踹了個老遠,正落在收拾茶杯的程遲雨腳邊。“你挺闊氣啊,沒吃呢就扔,還是你弟弟吃你一口東西都不行了?”裏頭被扔掉的蟹殼黃咕嚕嚕地滾出來,程遲雨沒說話,彎下腰把垃圾桶扶起來, 用手把掉落的蟹殼黃一個個撿起來,再扔到垃圾桶裏去。喻安宵坐在裏側的沙發上,方誌北是衝著程遲雨來的,此時背對著他,根本沒發現身後坐了個人。方誌北剛剛打完牌回來,輸了幾把,本來心情就不好,這會兒看見程遲雨又是一副悶葫蘆的模樣就來氣,瞄著他的肩膀就要給他一腳,隻是這個架勢剛起來,就聽見誰“哎”了一聲。他轉過身,才看見沙發邊上站了個人。喻安宵走過來,左手還抓著自己的帽子,很客氣地要跟他握手,說:“我是程樂秋的朋友,剛聽說樂秋的事情,實在是不好意思,沒能幫上什麽忙。”方誌北聽說程遲雨帶了朋友回來,還以為是他同學裏的那些個毛頭小子,就沒當回事。此時乍一看見對方,方誌北忙收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樣,笑眯眯地跟他握了握手,說:“哎呀不好意思,你說這孩子,脾氣太大了,他的東西啊就不能讓別人碰一下,碰了他一下,他就這個樣子。讓你見笑了,實在不好意思。”兩個人說著客氣話又坐下了,喻安宵看著程遲雨走出去,隨即聽見院子裏水龍頭打開,水嘩嘩流出來的聲音。方誌北簡直換了一副模樣,身體微微前傾,胡子拉碴的臉上掛著成年人社交時慣有的假笑,語氣誇張,“我姐夫也是命苦,辛苦一輩子了,誰知道出了這麽個事。我姐呢,病那麽久了,本來拿著這筆賠償金也能好好治病,誰知道突然就惡化了,你說我姐夫,這不是白死了?”這話聽起來很怪,喻安宵的眉頭擰起來,還不等他細思量,方誌北又開始向他提問了:“老弟,你看著像個知識分子,做什麽工作的?做模特的?”喻安宵有些無言,他不知道這兩個名詞有什麽必然聯係,隻客氣答道:“教書的。”“老師啊,那當老師好,”方誌北又笑起來,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相互搓動著,“當老師也辛苦,平時愛喝茶還是愛喝咖啡,不過那咖啡喝多了不好,喝點茶葉好。老師,平常喜歡喝什麽茶?”很快喻安宵就知道他為什麽會轉到這個話題上了他就是開茶葉店的。喻安宵還沒能完全接受記憶裏的好友已經去世的消息,人還有些恍惚,聊起天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興致缺缺。程遲雨進屋來的時候,方誌北正在說自己的茶葉店這段時間有多困難,說自己幫姐姐養孩子有多麽不容易。方誌北剛看見他,就大手一揮,“小雨,這都幾點了,趕緊做飯去,還在外麵晃蕩。今天多弄兩個菜,人家來家裏做客,不能怠慢了。”程遲雨看了喻安宵一眼,似乎有話想說。喻安宵和他的眼神相遇了短暫的幾秒,就站了起來,說:“不吃了,今天約了朋友,下次吧。”也不等方誌北挽留,喻安宵已經走到了門口,微笑著告了別,側過身對程遲雨輕輕一招手,說:“你來。”天色擦黑,夕陽也隻剩淺淡的餘暉。喻安宵沒有再戴帽子,帽子一直拿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自己的手心。迎著傍晚的涼風兩個人走到了巷子口,程遲雨先說話了,“周一我就在這裏等你,你什麽時候過來?”“上午九點吧,” 喻安宵抬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車,說,“到時候還停在這裏。”程遲雨點點頭,正要轉身回去,喻安宵又叫住他,讓他等一下。片刻後,程遲雨的手中多了一張暖黃色便簽,上麵用黑色的中性筆寫了一串電話號碼。作者有話說:新年快樂第4章 老相冊和見麵禮在約定好的那天到來時,喻安宵一早就出了門。他覺得九點這個時間,應該能讓每天都在辛苦謀生的準高中生睡個懶覺。他不清楚對方有沒有什麽忌口,便早起多去了幾家早餐店,各種餐點都買了一點,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二十分鍾到達了巷子口。還不等他擔心早餐會不會涼掉,他就看見了似乎已經等了很久的程遲雨。程遲雨換了一個寬大的t恤衫,上麵的字母都被洗得有些發白了,穿著一條長度不到膝蓋的黑色短褲,運動鞋看起來也穿了很久,有點舊了,鞋邊磨損嚴重,但是一身都幹淨清爽。就是頭發太短了點,還剪得亂七八糟的。不像理發,像泄憤。大概是聽見了關車門的聲音,低著頭看地麵的程遲雨循聲抬起了頭,確認後立刻走過來。喻安宵的眼睛微微彎起,給他拉開了副駕駛的門,說:“這麽早啊,我還以為我會先到。”程遲雨安靜地坐上車,把背上的書包取下來抱在懷裏,說起話仍然沒有什麽情緒起伏,“我爸說,讓客人等,很不禮貌。”喻安宵沉默了片刻,他想等會兒再聊這件事,在此之前,他說:“我買了早飯,吃一點吧,還是熱的。”兩個袋裝的熱豆漿,還有一兜小籠包。另一個紙袋裏裝的是豬肉香菇餡的燒麥。程遲雨看了一眼,以為已經夠多了,沒想到還有一個紙袋,打開一看,是幾個紅糖饅頭和各色的小小豆沙包。程遲雨看了看他,先把豆漿接過來,沒有說些客氣話推辭,隻是對他說了謝謝,便很自覺地安靜吃早餐,吃什麽自己會伸手拿,一點也不讓人操心。喻安宵把車窗都打開了,不到九點鍾的晨風還帶著絲絲涼意,灌進車內,讓人心情安寧。他擰開了另一袋豆漿的塑料蓋,也不多說話。此時喻安宵的心情倒是輕鬆了一些,他總是聽說處於青春期的青少年有些難以溝通,況且他和程樂秋都已經多年未見。但是目前兩人相處良好,程遲雨話少,也很禮貌,而且沒有許多成年人的臭毛病比如明明餓著肚子還非要說自己吃過了,兩個人拉鋸半天才能開始吃一頓早就涼掉的早飯。南山墓園很空曠,放眼望去皆是翠綠的鬆柏和起起伏伏的白色墓碑。喻安宵將一束摻著滿天星的百合花放在墓前,蹲了許久沒有起身,他看著墓碑上的照片,覺得程樂秋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回頭問:“這是什麽時候的照片?”程遲雨說:“我剛出生的時候,那時候拍了好多照片,後來沒怎麽拍過了,他說自己老得太快了,不好看了。”喻安宵看著他,說:“你們拍全家福了嗎?”程遲雨點點頭,“你想看嗎?我帶過來了。”兩個人坐在台階上,迎著山坡上的涼風,開始翻看這本曆時十多年的老相冊。喻安宵看到讀初中時的畢業照,彎著眼睛問他,“你知道哪個是我嗎?”程遲雨探過頭看了一眼,立刻指出那個站在程樂秋旁邊的人。他穿著普通的白色短袖,照片的年紀很大了,竟然也能看見他笑起來時嘴角的淺淺梨渦。喻安宵笑了,說:“眼神這麽好,看來我的變化也不是很大。”程遲雨幫他翻到了下一頁,兩麵的相冊裏有大大小小六張照片,每一張都有他,隻是衣服都不相同,並不是同一天拍的。不隻是這一頁,還有下一頁,年少的喻安宵占據了這本相冊的大部分位置。喻安宵回過頭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說:“那時候拍照很難得,不是大事很少會去照相館。當時我出國前還說,等我回來,再一起拍一張。現在拍照多方便……”他說著頓住了,繼續往後翻相冊。他仿佛踏著一條無形的時間軸,時光的指針指向了程樂秋的人生轉折點。隨著程樂秋的爸爸這個家庭頂梁柱的倒下,程樂秋的讀書生涯也走到了盡頭。迅速相親、成家、生子,往後的每一步就像設定好的程序,把程樂秋套在了裏麵。喻安宵最後一次在他的相冊上出現,是在程樂秋的婚宴上,他和年輕的新婚夫婦一起拍了一張,還穿著伴郎的黑色西服。他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又抬起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側的程遲雨,說:“其實那時候,他還和你現在差不多大呢。”兩個人各自沉默了一會兒,喻安宵說:“你們家就是角槐巷的那個房子,我讀書的時候經常去玩。我讀高一的時候,外婆病倒了,程樂秋就把我帶回家吃飯,還幫忙去醫院給我外婆送飯,他是真的怕我會餓死。”喻安宵開玩笑似的,語氣輕鬆,“你現在不在那裏住了,房子是賣掉了嗎?我還挺想再去看看呢。”程遲雨搖了搖頭,說:“沒有賣掉,就是……不在那裏住了。”喻安宵能看出來他在舅舅家過得並不算太好,試探性問了問:“那你還會搬回去嗎?”程遲雨看向他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說話有些支支吾吾,“嗯……不知道。”大概又是一個不太方便談論的話題,喻安宵便就此打住,不再多問。程遲雨看著他,說:“他也沒有留下什麽東西,就隻有那些給我做的玩具,小時候的都玩壞了,還剩下這個。”他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木頭做的迷宮,微微搖晃,能聽見鋼珠與木頭碰撞的悶響聲。這個迷宮幾乎看不出手作的痕跡,細致巧妙。程遲雨將木頭迷宮平放在地上,用手撥動鋼珠向前滾動,解釋道:“這裏是入口,這裏是出口,滾到出口,這個珠子就能取出來了。”喻安宵感歎了一聲:“這麽厲害。”程遲雨很快就在出口處接住了滾動的鋼珠,攤開手掌給他看,“我玩過很多次了,有三條路都可以到達終點。”喻安宵臉上仍然掛著淺淡的笑意,說:“你書包裏還有什麽?百寶箱似的。”程遲雨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不甚明顯地抿了一下嘴,說:“沒有了,不過迷宮還有一個,比這個要難多了,我還沒解出來,就沒有帶過來。”喻安宵說:“你每周一都休息嗎?”程遲雨點點頭,“你要是想來,發消息告訴我,我會提前過去等你的。”喻安宵嗯了聲,“那下周吧,你把你的另一個迷宮帶過來給我瞧瞧。”他們起身下山,程遲雨看著自己的腳下,說:“等我解出來再拿給你看吧。”喻安宵接受了這個說法,問他:“現在要回家嗎?”程遲雨抬頭看他,覺得他好像有什麽安排。喻安宵笑了笑,說:“這次來看你,本來是帶了禮物的,但是我現在覺得,我的禮物買得不太好,想重新送你點什麽,你要是有空,一起去逛逛吧。”程遲雨抿了抿嘴,說:“不用送我什麽。”“那怎麽行,你出生的時候我就該包紅包的,”喻安宵又用那種玩笑的語氣和他說話,“我以前蹭了你們家那麽多頓飯,就當讓我還禮了。”程遲雨回去時把喻安宵給他買的新衣服裝進了書包,但是那雙新鞋卻隻能裝在打了顯眼logo的包裝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