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個好天氣,冷得爽利。他們沒開車,步行能有十多分鍾,剛巧趕上自助餐廳晚市開餐。陳藩果然直奔著螃蟹去了。帝王蟹鬆葉蟹各撿了一隻,飛蟹花蓋蟹鑲邊,活蝦溜縫。轉回來再看他家賀老師都拿的什麽,黑森林蘋果派旁邊挨著抹茶巴斯克,蛋撻和水果占了另外半邊盤子。“下次該帶你去吃那種王府中環名媛下午茶,699給你提一鳥籠子上來那種。”陳藩嘴上說著,手裏又給他盤裏夾了兩塊板燒糖水菠蘿圈。賀春景被他笑得臉發燙,瞪他一眼:“我這是就近原則,一會兒再轉一圈拿別的!”桌麵很快擠得滿滿登登,蝦兵蟹將小貝殼在湯鍋裏翻江倒海,倆人開撈之前趁著胃口好,還各自吃了一碟煎鵝肝。熟製海鮮下肚,胃裏暖和充實起來了,陳藩問賀春景要不要刺身魚片,賀春景皺著眉毛直搖頭。自打在棲舍參加開魚大會那次,他就對這東西興致全無,甚至心裏說不上的有點恐懼。“我去拿點菌菇蔬菜,營養均衡一下。”陳藩晃晃腦袋,決定再去搜索一輪。賀春景正吃那塊巴斯克,嘴角掛綠,懶得動彈,對陳藩行注目禮,並囑咐對方記得獵回一碟小麥瓜。就在陳藩起身那一刻,賀春景的右眼皮莫名跳了兩下。他頓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筷子,試圖等待並確認,剛剛是有這麽回事。可那點微小的神經性震顫就好像跟他開玩笑,等了好一會兒都沒再出現。賀春景覺得自己可能是疑心病根太難消除,自嘲地笑了笑。可他剛剛重新抄起筷子,右邊隔壁桌上異變突生,有什麽東西蹦得老高,“撲棱”一下摔在地上。賀春景手裏的筷子驚得“鐺”一聲碰在碗邊,心裏突突地打顫。然而當他定了定神,朝地上望去,卻發現那裏躺著的,隻不過是一隻正在拚命掙紮彈動的海蝦。青色的光滑蝦身抽搐著,細密短小的肢體麻泱泱蠕動,長長的須子落發般黏在地上。原來是自助餐廳的海蝦太鮮活,從盛放食材的小桶裏蹦出來了。隔壁桌的客人此刻並不在場,賀春景木然盯著地麵上的蝦看了一會兒,逐漸從方才的驚恐裏掙脫出來。一隻蝦而已。不過它像這樣掉在地上,是不能再撿起來直接下鍋的,賀春景想,起碼要拿到洗手間去衝一衝。如果隔壁桌的客人不願意要它的話,我可以把它拿到洗手間去衝衝水,並不影響食用。想到這,他心裏又有一絲別扭。這隻海蝦應當是非常年富力強的,不甘心自己被煮熟的命運,拚命逃脫了困境,卻陷入另一個困境,甚至還有人在盤算著怎麽把它送回鍋裏。可除此之外,賀春景實在想不出它還有什麽其他出路。他想伸手去撿蝦,桌麵上的手機卻在此刻震動起來,於是賀春景的手在半空改換方向,抓起了手機。“賀老師?”“......娜娜?”賀春景的心髒又開始七上八下地跳,他眼睛緊盯著地上彈動的蝦,嘴巴機械開合。“怎麽,出什麽事了?”【作者有話說】放心吧米娜桑,今天是緩刑【wink第163章 螃蟹在剝我的殼“賀老師。”王娜的聲音在另一端響起,語氣中飽含著歉意與無奈。“怎麽了,娜娜?”賀春景眼看著地上那隻蝦又彈動了幾下,可他現在必須收回注意力,聽聽王娜要說什麽。“本來不想再多打擾你們的,但確實遇到了一個意料外的事情,考慮到你關注李端行很久了,或許會知道點線索。”賀春景對蝦的關注終於徹底中斷了,他腦子裏空白了一瞬間,嘴上卻仍舊很耐心地回答:“說說看。”“那天抓來的嫌疑犯中,有個叫唐銘的,說是想戴罪立功。”王娜歎了口氣,“他檢舉李端行手上有一本私賬,專門記錄他和上層關係網的往來交易。但他隻知道有這個東西,卻不能確定在哪裏。”身邊突然走過一個服務員。賀春景像在夢裏忽然被點醒似的,下意識想要叫服務員撿起地上的海蝦。交給我,用水衝衝就能吃!“後來我們旁敲側擊,連哄帶騙,證實了確實有這樣一本私賬。它應當是放在李端行鬆津遠郊一處房產裏的某個地方,他在那裏度過的時間最久,最有可能是他的老巢。可是我們在那棟建築裏,沒搜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王娜的聲音還在繼續,她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關於他們家能夠窩藏這種機密的地方,你有沒有什麽了解或者想法?”賀春景身邊的服務員抽出兩張餐巾紙,墊著手,從地上撿起了那隻蝦。他想要開口,甚至連打招呼的手都伸出了一半然後眼睜睜看著那隻掙紮的海蝦被裹在紙巾裏,一下捏成了爛泥。服務生並沒有為它做出哪怕半秒鍾的停留或顧慮,爛蝦低低劃出個拋物線,被甩進了垃圾桶,而將它捏死的人,徑直推著小車到下一桌收垃圾去了。“喂?春景?在聽嗎?”“……”“喂?”王娜又催問了一遍。“在聽。”賀春景目光死盯在垃圾桶上,就跟冥冥中有什麽力量,強迫著把他的雙目按向那隻爛蝦似的。“我隻知道他鬆津遠郊的家裏,距離聖慈學校不遠的那處房產,有一個……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什麽地方!?”王娜那邊傳來紙張的摩擦聲,聽起來已經準備好事無巨細地記錄下賀春景後麵所說的每一句話。賀春景徒勞地張張嘴,開合了幾次,才把接下來的內容說出來。“那個房子的地庫裏,有一輛不起眼的車。它停在很角落裏,蒙著迷彩防水布。”賀春景喉嚨裏忽然幹澀極了,他需要陳藩立刻回來。最好能帶著滿滿的珍饈美饌瓊漿玉露,因為他忽然間感到自己空了,需要大量的,無窮無盡的東西填進肚子裏。“那輛車底下,有一扇……”他非常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才能繼續正常發聲,“一扇活門。”“裏麵是什麽?”王娜問。“我不知道。”在看到陳藩端著餐盤出現在走廊轉角時,賀春景選擇用一個拙劣的謊言來應付這通電話。“很多年前,聽鬆山書院出來的學生提過。但我不知道他家在哪,也不知道那門裏有什麽。”一些黑白色的,不大清晰的畫麵炸開在賀春景腦子裏。他低下頭,快遞翕動嘴唇:“抱歉,我現在有點事,過後要是再想起什麽,再聯係你。”“好。”對麵應得簡潔。賀春景心髒“咕咚”轉了個個兒,他知道自己在說謊,他很難再去回憶關於李端行的片段。時間太久了,大腦的自動保護機製讓那些羞辱和疼痛逐年變得模糊,到現在就算拚命回憶,也隻能閃現出一些殘缺的,朦朧的,令人不適的畫麵。他忽然開始恨起來。先前做任務時,緊張、焦躁、痛心難過的感覺充斥著他,直到現在,賀春景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為自己“恨”過了。這一刻,他又重新拾起了恨意,恨李端行犯下的一切罪行,恨他怎麽不立刻被槍斃,為什麽偏偏又鬧出這種幺蛾子,恨這件事情為什麽仍未結束,仍然根深蒂固地長在自己的生活中。他目光轉向麵前的餐盤,上一輪吃得差不多了,隻剩幾個冷掉的炸雞塊躺在番茄醬裏。賀春景突兀地想,就好像逼著這些雞塊回憶它們做肉食雞時是什麽感覺一樣。殺死、肢解、油炸,以及漫長的冷卻。賀春景拿起叉子,一口氣叉了三塊泛著冷油味兒的肉塊,一股腦塞進嘴裏咀嚼。陳藩其實有點詫異,怎麽出去遛個彎的功夫,給賀春景餓成這樣。吞下雞塊的賀春景,無縫銜接地將叉子伸向了剛到場的樹莓小蛋糕。樹莓蛋糕英勇就義,他再迫不及待拿起一旁的布丁,用小勺子把布丁上的焦糖薄片打碎,舀起一勺塞進嘴裏,吞咽。然後又是一勺,再吞咽。“你偷吃健胃消食片了。”陳藩篤定地說,“給我來一片。”在吞咽的空隙裏,他語速極快的丟出兩個字:“沒有。”他在不到二十秒鍾的時間裏,把瓶子裏的布丁挖得隻剩殘渣,而後將邊角瓶底都細細刮了一遍,準備送進嘴巴。勺子在半空被陳藩截停。“有這麽好吃?”他捏過賀春景手裏的小甜品勺,自然而然放進自己嘴裏,再把小勺子擱在手邊。賀春景頓了一下,下意識轉頭看向周圍。好在有火鍋霧氣遮掩,其他食客各自吃得不亦樂乎,並沒有人看到這一幕。他因焦慮而觸發的狂熱進食被打斷了,輕咳了一聲:“注意文明。”說完,又伸手去撿盤子裏的魚子醬撻。這回陳藩幹脆連他的手一起捉住,按在桌麵上:“怎麽回事?”“……這麽明顯嗎?”賀春景訥訥地問。“我這算熟能生巧。”陳藩直接把他麵前的盤子端走,換了杯西瓜汁,插了吸管叫賀春景慢慢喝,“至少十分鍾,把它喝完,不能再快了。”賀春景銜著吸管嗯了一聲。陳藩劈裏啪啦往鍋裏又下了一盆小貝殼,等他緩神。兩人沉默了幾分鍾,貝殼一個個都開口張嘴了,賀春景也終於鬆了牙關。“沒什麽大事。”他低聲道,“就剛才旁邊桌子蹦下來隻蝦,我想跟服務員要來衝衝水,接著吃來著。”“然後呢?”陳藩把小貝殼一網兜抄起來,嘩啦啦倒進賀春景盤子裏。這東西看著多,吃著費勁兒,肉還小,正適合做緩衝。“沒來得及,那隻蝦被捏爛扔了。”賀春景說著,兩隻手撐在桌上,在眉間搓了搓。“沒別的了?”“……沒了。”賀春景半張臉掩在合十的手後麵,他這也不算胡說八道,頂多是避重就輕。“南無阿彌陀佛,賀老師慈悲心重。”陳藩歎了口氣,“你等著。”“啊?不是,你等”賀春景吃了一驚,眼見陳藩起身朝垃圾桶去了。他該不會是為了哄我,真要把那隻爛蝦再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