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了半袋子,賀春景終於開口:“你怎麽來這了?”姚眷捏著小樹枝撥弄了兩下紙灰:“看我爸。”他爸姚長榮也葬在姑娘山的墓園裏,不過在另一處稍微豪華些的片區。賀春景想起姚長榮,又想起除夕夜裏在姚眷家見到的那個男人。姚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抻了個懶腰,用閑聊天的語氣道:“我媽不好意思來,就派我跟我爸說一聲。春節那天你在我家看到的那個叔叔,張學工,是我媽的對象。”賀春景感到有些意外。姚眷麵上沒有什麽表情變化,很坦然地講:“他倆好了兩年了,本來早就該辦酒的,但非說怕影響我高考,要等到高考結束擇日再辦。”賀春景這才想起來,現在自己要比姚眷小一屆,今年姚眷就該高考了。“哦,”賀春景悶悶答了一聲,“叔叔看著人挺好的。”“嗯,張叔人不錯。”賀春景有些奇怪地看了姚眷一眼。這人平時懟天懟地,全天候二十四小時處於備戰狀態,實在是很少能聽到他嘴裏說一個“不錯”。“那就好,恭喜阿姨。”賀春景小聲道。姚眷春水解冰一般融出淺淡的笑意:“他家是開鹿場的,就在果園那邊,一百多頭鹿,我還去看過。”要按照他以往的性格,鐵定是不會跟人說這些的。可這些話在心裏憋了太久,對著活人說的感覺和對著石頭說完全不一樣,姚眷想了一想,忍不住又開口。“對了,去年還是前年,蔡玲還找張叔買頭茬茸和鹿胎膏來著,說是送你老師。”說著,姚眷轉頭撇了賀春景一眼,往火堆裏扔了兩個元寶。賀春景頰側的咬肌緊了緊,又放開:“嗯。”“你現在在鬆津,住那個老師家?他人怎麽樣?”姚眷問。賀春景低下頭,火堆散出的熱氣烘得他眼睛很痛,再抬頭的時候他擠了一個沒什麽說服力的笑容在臉上:“今天你話好多,之前不是都不想理我的麽。”姚眷朝他翻了個白眼:“看來是不怎麽樣。”賀春景默認了。半晌,賀春景把剩下的小半袋子金元寶一並倒進火堆裏,看它們在高溫下蜷曲、焦黑、消失。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染了一層紙灰的衣服,把姚眷也拉起來:“不在這說,爸媽聽著呢。”姚眷點點頭,與他一並將閃爍著火星的灰堆翻騰滅了,兩人肩並著肩朝外走。“蔡玲他們,和那個老師事先串通好了,騙著我簽了房屋贈與協議。”賀春景說話時呼出大團的哈氣,被風一吹,全化作白色水霧遮在眼前,讓他看不清前路,“簽了有一年多了,我今天才知道。”姚眷停住了腳步,臉色終於不再是那種對萬事萬物都有些厭煩的淡漠表情。隨著震驚席卷而來的是無邊憤怒,他一把拽住賀春景,拽著人往前衝:“走,報警。”賀春景輕輕掙開他:“不用了。”“你!”姚眷恨鐵不成鋼地又往前拖他,“你必須去!”“姚眷!”賀春景這次是猛地推開他,“沒有用了!”“你不試試怎麽知道!”姚眷大聲喝道。賀春景搖搖頭,定定望著他。姚眷從憤怒裏稍微脫出一點,心下飛速過了一遍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一頭是手握著賀春景過去的人,一頭是掌控著賀春景將來的人。一間坐落在小城裏,被流言蜚語衝刷萬千次的老房子,以及一個孤苦無依的半大孩子。不論往哪條路上走,確實都太難了。“謝謝你還把我當朋友,姚眷,但本來這次回撫青,我就是來賣房子念大學的。好在他們也給了我不少錢,我想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賀春景站在墓園的台階上,雲淡風輕地說。“給了多少?”姚眷不依不饒。“……小一萬吧。”“那就是不到一萬,買了你們家那套房子!”姚眷不敢置信道。“……算是吧。”賀春景說出這句話時,語氣中的無可奈何幾乎要化出實質滴落在地上。姚眷仰頭看著賀春景。他與這位小玩伴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過,上次分別還是在初中校園裏,彼此臉上都是孩子氣更多些。可如今姚眷恍然發覺賀春景長大了不少,身形抽條,麵頰消瘦,往昔天真爛漫的眉目間竟隱隱透出幾分清苦蕭瑟的味道。想必這些年,賀春景過得不好。“姚眷,你以後要是過來看姚叔,能不能也順便……看看我爸媽?”賀春景咬著嘴唇朝他笑了一下,笑容不大燦爛,但勝在實意真心。這人一笑起來,才更貼近姚眷記憶中的那個賀春景。姚眷深吸了口氣,冰冷的空氣進入胸腔時有灼痛感,他點了點頭。“你現在有手機了沒有?”姚眷從口袋裏磨出一台邊角都磨花了的舊手機,啪嗒翻開蓋子,“初中畢業之後你一次都沒聯係過我。”說起這事兒姚眷就生氣,他身邊就這麽一個值得他收起尖刺的朋友,結果這人就像絲毫不珍惜這份友情似的,說消失就消失了。賀春景也想到了這一點,再結合姚眷之前異乎尋常的冷淡和別扭,他發現可能有很大一部分賭氣的原因在裏麵,於是笑得更開了:“你該不會是因為這事兒生我的氣,所以才針對陳藩的吧?”他越想越覺得是這個理,換作是他,看著姚眷悶聲不吭消失了兩三年,回來之後身邊還帶了一個好得不得了的親密朋友,那他也得氣個倒仰。姚眷被他戳穿,惱羞成怒,氣得也不要手機號了,轉身就要走。賀春景趕快把他拖住,留下了一串自己的qq號碼。“這個手機卡是別人給我買的,最近我可能會換,”賀春景把翻蓋手機遞回給姚眷,“你在qq上聯係我吧。”“成。”姚眷把手機踹回了兜。一路上兩人又聊了聊近些年來發生的事情,在長榮食雜店門口下車的時候,姚眷推著賀春景一起進了屋。“你在這等我一下。”姚眷撂下一句話,就快步走向了貨架深處。賀春景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隻好站在原地等他。四下環顧起來,他在破舊櫃台側麵的牆上,看見一幅極眼熟的畫。那是一幅墨荷。小時候他和姚眷曾經上過同一個國畫班,姚眷天分高,畫出來的畫總是被老師貼在牆上當例子。賀春景不服氣,有一次偷偷把姚眷的畫從牆上扯下來丟在地上,被曹東美當場抓包,狠狠訓了一頓,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拿著畫去給姚眷道歉。姚眷都被老師誇麻了,那一幅畫於他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麽,也就沒有責怪賀春景,反而在看了賀春景的大爛畫之後主動幫他挑錯,兩個小朋友化幹戈為玉帛,一起畫了一幅墨荷圖。賀春景眼眶脹脹的,撇開眼睛去看窗外的積雪。“你過來。”姚眷恰時喊了他一聲。賀春景走過去,隻見姚眷不知從哪拿了一隻小皮夾,塞到他手裏:“拿著,以後還我。”打開一看,裏麵厚厚一遝粉紅色的鈔票。賀春景怔住了。“警告你別跟我廢話,這我攢的壓歲錢,記著不是看你可憐捐給你的,是我借你應急的。”姚眷從墓園回來,又變回了往常那樣嫌貓嫌狗的鳥樣。眼淚珠子滴在小皮夾上,啪嗒輕輕響了一聲。姚眷嘶地往後躲了躲:“怎麽又哭了,我那羽絨服上還蹭著你的鼻涕,再整這死出你就去把羽絨服給我洗了。”賀春景洗不動羽絨服,所以隻好抬手自己把鼻涕眼淚抹幹淨:“謝謝。”“撫青這邊,蔡玲別以為他們日子就好過了。”姚眷眯起眼睛,“當初不是拿什麽養育之恩要挾你出去打工麽,這回他們也該嚐嚐被戳脊梁骨是什麽感覺了。”“你就別管這些了,好好準備高考,提前祝你考個好成績。”賀春景甕著聲音朝他笑笑,“你還是學習委員嗎現在?”“榮升班長了,你先別打岔,”姚眷拍拍他的肩膀,神色淡然,“而且就算我不做什麽,他們也賤人自有天收。”“倒是你,要是能朝前走,就別回頭看了。”姚眷轉頭看了看這間經營了十年的小店,“或許人都是要向前看,往前走的。”屋裏這時候來了個買煙的,姚眷朝賀春景揮揮手,示意他回去,自己走到櫃台後麵,開始熟練地拿貨、點錢。賀春景把那隻小皮夾仔仔細細揣進棉襖內兜裏,抬腿邁出了長榮食雜店。站在旅館走廊裏時,賀春景心裏還有些忐忑,怕陳藩看出他今天哭了太多次,對著他刨根究底。他甚至想好了接下來的托詞,結果開門後發現陳藩居然還沒回來。賀春景小小地舒了一口氣,脫掉外套洗了把臉,又抽出姚眷給的小皮夾子,數出來裏麵有三千塊。加上之前曹東亮給的八千,湊成一萬一,勉強能夠在陳藩麵前糊弄過關。他給陳藩打了個電話,叫他直接去之前那家包子粥鋪等著,晚上依照先前說好的去吃羊肉砂鍋。放下電話,他在原地跳了跳,又對著鏡子練習了很多次微笑、大笑、開懷大笑,直笑得臉都僵了,這才拍拍臉頰出門去。陳藩還在那天同樣的位置上等他。賀春景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倏地生出一種隔世之感。明明早晨還在同一張床上膩乎乎地醒來,上午還無比緊密地分享同一個擁抱,可到了晚上,再見的這一分,這一秒,兩人明明隻隔了一個不算寬闊的過道,賀春景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遠得追也追不上,走也走不完。他覺得自己此生再無法觸碰陳藩的背影了。或許是因為之前尚且懷著一線希望,而現在,失去所有資本的賀春景,注定不能再與陳藩一同踐行諾言。賀春景幾乎要當場落荒而逃,他先前對著鏡子練習的一切若無其事的表演統統都在這一刻作廢了,他不知道要怎麽麵對陳藩,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戴起一隻承載著謊言的麵具,蒙混過最後的一個夜晚。他的手在發抖,腳步虛軟得不成樣子。掐了掐手心,賀春景強打起精神走過去,告訴自己至少要把這頓飯好好吃完。“我來了。”賀春景自以為影帝附體,動作流暢、表情自然,他漫不經心地拉開椅子,坐在陳藩對麵笑盈盈地看他。可陳藩敏銳得像隻野獸。“怎麽哭過?今天他們欺負你了?”第一眼見他,陳藩就皺著眉頭問了起來。【作者有話說】感謝小天使們的訂閱!本作每周五、六、日連更三話(**)喜歡本作的話,請將收藏海星評論投喂砸向作者叭!還可以關注作者方便日後多多相見~作者微博 @劉叭寶 ,期待更多的交流呀!第96章 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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