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臣落在他臉上的平靜目光,輕淡又沉重,總是逼得人破綻百出。李誌猶豫半晌:“生母在彌留之際,的確提起過有關詛咒的底細。但話還尚未說完,她便變得麵容扭曲,詭譎地生生咽了氣。“微臣後續也打探過更多內情,知曉得越多,便不敢隨意開口,實在……有意外暴斃的隱患啊殿下。”當然了,怕是怕,不過李誌一直心有理想。隻要死得有意義,他就死而無憾。他早已暗中決定,為保證臨朝的安穩延續,當長公主登基之時,便是他為國獻身之日。畢竟,這隱蔽而殘忍的血脈詛咒,才是亟待解決的最大隱患,隨時可能導致皇朝傾覆。宋葬聽得好奇了,不動聲色啃著糕點,繼續側耳旁聽。而殷臣漫不經心地挑眉:“為何會死?在我麵前,誰能殺得了你?”“微臣也不太明了,生母去世前,冥冥之中有一股恐怖的力量,好似神鬼……”冥冥之中,又是冥冥之中。“喀嚓”一聲,做工精細的汝窯茶杯陡然裂開。殷臣拿出帕巾,慢條斯理擦拭起手指間沾染的茶水,沉默良久。他極不喜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連李誌都能察覺的無形力量,他自然也可以感受到。但殷臣不該看不見它的。隻要他想,他向來都有能力堪破一切虛妄。連宋葬的隱身技能,在他麵前也宛若無物……為何這個副本會如此不同?殷臣很清楚,那是一種事物在逐漸脫離掌控的不安心感。偏偏他非常需要掌控大致局麵,他曾經也一直很清楚,絕大部分副本boss的實力極限。……直到現在。看不見的東西最可怕。可他看不見,就是看不見。殷臣忽然攥緊宋葬的手,說什麽也不肯鬆開。指尖交纏的同時,殷臣隔空召出了雪色長刀,輕輕搭在李誌肩頭。刃尖實在太過鋒銳,無需用力便輕易割下了幾縷垂發,隨風飄落。“殿下,您……”李誌的話被中途打斷。“已經被掀開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現在告訴我,你也絕不會死。“繼續堅持守口如瓶,那麽整個鮫人族,將會為你的懦弱陪葬。”殷臣麵無表情,嗓音沉而平靜地陳述著事實。那雙鳳眸裏流轉透出的冷意與殺心,令李誌幾乎無法與其對視,冷汗從腳心竄至脊背,徹底打濕了厚重的官袍。宋葬最是茫然,他本以為殷臣在故意恐嚇,可這態度,瞧著似乎不像演戲。他悄然試探,用指尖勾了勾殷臣溫熱的掌心,當即就被用力掐著狠狠回握。凶死了,莫名其妙的!宋葬偷偷瞪他,倒是沒再搞小動作,支著下巴聽他還有什麽要說。殷臣依然捏著宋葬的手,漫無目的揉撚著,涼涼道:“李誌,我雖隻是公主,但我從不缺善戰的兵馬將士。有鎮北軍在,鮫人一族隻會成為馬下亡魂,你也想試試?”“……殿下,殿下暫且息怒,鎮北軍失蹤的虎符,可是在您手中?”李誌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他眼底亮起的震驚與慶幸,也被殷臣一覽無餘。這個混血人類所了解的臨朝隱秘,果真是不少。宋葬配合地摸摸袖口,掏出那枚金鑲玉的豪華虎符,對著李誌晃了晃,又迅速收回原位。殷臣瞥他一眼,看著表情得意的宋葬,心情似乎隱約好了些許。“李誌,先前那些冷宮秘事,耗費些時日,我也可以自行查到,但血脈詛咒不同。若你無法提供真正有價值的消息,我大可扶持更為忠心的部署,接替知縣一職。”“不,殿下,微臣的忠心日月可鑒啊殿下!臣願以命起誓……”“別發誓,要說就快說。”殷臣沒有更多耐心了。雪白刀刃驀然一橫,如毒蛇腺液般碰上李誌的側頸,眨眼間便劃開數層皮肉,血流如注。“……唔。”李誌掐緊拳頭,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但不敢反抗。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說,此刻殷臣是真的想殺他。他給殷臣換了嶄新的茶杯,續上熱茶,緩緩道:“微臣母親曾說過,詛咒,源於罪孽。“臨朝皇室,得位不正,篡改史書,焚燒真相。簇擁太//祖登基的從龍之臣,也紛紛效仿其君主行徑,冷情嗜血、手段暴虐……“冥冥之中,那些交纏疊加的罪孽超出極限,終究使得天地不容,引來了悄無聲息的詛咒。“這詛咒紮根流傳於血脈之中,極難察覺。但微臣敢斷言,在大臨朝的國土之內,所有連續兩百年一脈單傳的家族,隻能生出一個兒子的家族,通通都是罪孽之人的後代!“哪怕這些人散落在民間,失去曾經的權勢,他們也注定一脈單傳,注定子孫命途多舛,注定極易夭折,注定在未來香火斷絕。依微臣看,這就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李誌的聲音越喊越大,哪怕他對詛咒的了解還不能算是極深,哪怕他同時也並不知曉,當年臨朝的開國之君,究竟做出了何等天地不容的罪過。他隻是強行擠出大腦裏每一滴憤怒情緒,用來壓抑自己直麵殷臣的恐懼。因為那把如同神仙法器的恐怖長刀,仍緊緊貼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之中,散發著嗜血的森寒氣息。宋葬正集中精神盯著虛空,耐心等待片刻後,他發現,這個秘密並沒有引發主線任務的判定。其實也難怪,身為縣太爺的李誌,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山村老者】。全力挖掘李誌所知道的秘密,反而偏離了主線任務的真意。但李誌所透露的信息,自然也有其關鍵價值。宋葬立刻就聯想到了宋家一脈單傳的曆史,當年戰亂逃難背後,可能也隱藏著秘密,以及宋老太爺私自藏匿的五千兩銀票……愈發可疑。很明顯,宋家必然也是某一支從龍之臣的後代,所以才會身負詛咒,永遠無法生下第二個健康長大的兒子。嗯,除了他和宋嗣。這件事值得日後研究,還要結合著田家祖母透露的秘密,一並分析。至於眼下,宋葬沒有露出半分對於宋家的憂慮。他拿起一塊方方正正的豌豆黃,輕咬邊角,邊吃邊若有所思地問:“李大人,若一脈單傳的詛咒,在皇室內部流傳至今,那麽當今聖上……為何可以一口氣生下如此多成年的兒子?”不僅是當今聖上,就連永嘉帝的父皇,其實也生了不止一個兒子。造反的秦王是前貴妃所生,早逝的先皇是太後嫡子。而永嘉帝的生母,當年還是太後身邊的貼身丫鬟呢。他們三兄弟加在一起,誰會想到,這世上有什麽一脈單傳的詛咒?不會是被嬪妃們瘋狂戴綠帽了吧?與宋葬的惡趣味揣測不同,李誌對此早有想法:“這位……公子,您問得極是。據微臣近些年與麗嬪的調查,足以表明,永嘉帝,或許根本就不是臨朝的皇室血統!獨一無二的正統皇子,當如先皇那般,難以開枝散葉,子嗣無比艱難,留下無依無靠的遺腹子便撒手人寰……“而他永嘉帝,要麽真有能力對抗天地詛咒,要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雜種!”“李誌,你把我一起罵進去了?再怎麽說,那狗皇帝也是我的父皇。”殷臣挑眉,突然發難。“咳咳,殿下,血脈絕非關鍵。微臣先前也說過,時代變了,強者為尊!”殷臣倒也沒真不高興,反正他本來就不是永嘉帝的女兒。而李誌的推測,也很有意思。就算皇上不是雜種,當雜種這一謠言傳得足夠深入民心,那他就會變成板上釘釘的雜種。屆時可操作的空間,也會隨之增多。李誌終於說完了。他情緒太激烈,一時難以平負,梗著血淋淋的脖子大口大口喘氣,像條瀕死的魚。人到中年,伏案久了,心肺功能開始退化,他想再體麵些也毫無辦法。殷臣斂眸沉吟片刻,才勾著唇撤下長刀,才似笑非笑地問:“你死了嗎?”“……回殿下,微臣沒死。”“那就記住了,公主府從不需要瞻前顧後的鼠輩。”殷臣一手收了刀,一手繼續揉撚著宋葬的細白手指,慢條斯理:“你留任海縣,好生應付父皇,無需擔憂暴露。殷道長與寧家公子,將會與你配合呼應,他們自有許多蒙騙過關的手段。”見李誌聽得認真,殷臣最後補充:“鮫人一族,有多少能隨時出動的兵力與資源,先仔細搞清楚。你自行整理好名冊後,再差人送入公主府。在此之前,飛鴿聯係。”“是!謹遵長公主之命,微臣必定痛改前非反省己身,願為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李誌知道,最後這句話才代表合作徹底談成。他激動得撲通跪下,非要給殷臣嗑個響頭。“行了你不是奴才,別染上磕頭的惡習。”殷臣隨口讓李誌起來,接著沒有再分出一絲注意力給他。將剩下的豌豆黃打包帶上後,殷臣直接牽起宋葬轉身就走,語氣陡然溫柔數倍:“下午茶想吃什麽?桂花釀燒雞,聽上去好像不錯。”“就去天滿香吧,我還想吃酸菜魚,再打包一份帶給我爹娘嚐嚐。”“好。”木門合攏,人聲漸遠。李誌捂著脖子癱坐在地,緩緩鬆了口氣。*海縣的熱鬧繁華,比起安寧鎮有過之而無不及。街巷林立,車水馬龍,連宵禁都比鎮上要晚兩個時辰。名震州府的天滿香酒樓,足有三層半之高,彩樓歡門格外華麗恢弘。分明還沒到飯點,大堂裏已然賓客滿盈,店小二端著茶水穿梭於桌案之間,說書先生一拍折扇,在講“無雪道長大戰東海龍王”的精彩事跡。殷臣出手豪爽,直接找來掌櫃,在酒樓頂層長期包下一間廂房。這個月內,玩家們隨時可以在私密的廂房裏吃喝議事,不必擔憂被外人打擾。趁著還沒上菜,宋葬主動拉著殷臣出去逛街,順便買些吃的帶回去給家人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