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是如此美麗。比她的世界要美麗太多。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艾裴麗現在寫滿眷戀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她恐怕比誰都嚮往那個她看不見的世界,全心全意相信它的美好,即使他已經近乎泄憤地向她傾倒過那麽多負麵情緒,簡單粗暴地把純白表象撕裂給她看世界之下的汙穢骯髒,關於背叛關於欺騙關於憎恨……關於最直接的醜陋,足以毀滅一個從未接觸過外界的幼生體對世界的全部幻想。


    可是她為什麽沒有一點被影響的樣子?


    橫炮定定地看著少女閉上眼微笑時唇邊描繪著的溫柔,許久才沉默著將注意力轉回聯絡同伴上。


    雖然明知道在這裏停留的危險程度有多高,但是橫炮奇異地居然沒有了在這裏停下時瀕臨爆發的憤怒——普神知道他當時幾乎想掉頭回去和禁閉那個爐渣來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他寧願痛痛快快戰死也不想像這樣憋屈地被攆得四處逃竄——似乎岌岌可危的理智又被從邊緣拉了回來,他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現在的局勢。


    狂怒就會草率,草率就會脆弱。他幾乎忘了這一點。


    他這樣想著,接通了內線呼叫其餘汽車人。然而——


    “……go to hell!”


    ——憤怒在壞消息的接踵而至之後捲土重來。


    合金利刃與堅實地麵摩擦出的刺耳聲響嚇了原本沉醉在晚風中的艾裴麗一跳,她不安地望向橫炮的方向,猜想這突如其來的憤怒的原因。


    他每個詞語都像是在齒間碾碎研磨過,最終說出時字裏行間裏恨意瞭然。聲音失去了一貫的狂傲,仿佛從地獄傳來一般,陰沉而充滿了憎恨。


    這種時候是不是保持沉默比較好呢?艾裴麗攥著裙擺,緊張地胡思亂想著。


    許久,身側才重新響起了澀冷的金屬碰撞聲,或冷滯或柔滑的奇妙機械聲響無處不在,一陣震動後銀白跑車靜靜停在艾裴麗身前,車體在漸漸明晰的月色下折射霜刃般的清冽白光。


    “我要走了。”他說。


    從通訊交流中他得知了擎天柱的下落不明,倖存的汽車人目前正在盡可能聚攏,他打算去尋找同伴——至少確認他們的存活。


    但這沒必要和艾裴麗說,實際上他也不理解為什麽他會說出這句話。


    總覺得似乎忘了什麽……


    柔軟卷翹的睫毛顫了顫,艾裴麗努力掩飾話語中的失落:“嗯,那麽再見。”她看起來幾乎要嘆氣了,卻還是露出笑容。


    橫炮突然想起來他忘記什麽了。


    如果他就這樣離開,那麽那支人類部隊肯定會追著他來到這片荒原,那麽毫無疑問地艾裴麗會被審查,因為她和他有過接觸。


    而艾裴麗……艾裴麗很大可能會毫不隱瞞地直說她幫助過他。


    ……就算隱瞞也不可能騙過誰吧?而如果這樣——


    他不確定那些人類對於他們自己的同類會有多少同情心,至少從這一路上來看沒多少。


    如果他就這樣一走了之,很難說艾裴麗的結局會是什麽樣的。


    “……你會撒謊嗎?”他不得不冷著臉問上艾裴麗一句。


    “那是什麽?”


    “……”


    橫炮咬著牙分辨自己到底是驚訝多一點還是釋然多一點,他今天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體會到火種裏流淌著的情緒複雜到前所未有了。


    渣的,他就知道遇到她完全不是什麽好事。


    “我應該會嗎?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學。”似乎是察覺到他的鬱悶和複雜,艾裴麗遲疑著問。


    “……你需要會那玩意兒幹什麽!聽好了,永遠別學會最好!”


    “嗯,明白。絕對不撒謊。”


    ……克爾維特驀地熄火了。


    他很想知道他為什麽更加不爽了。


    所以現在,他該怎麽做?


    重新點火後,橫炮煩躁地空轉著輪子,思考著自己該怎麽辦。


    這不像是戰鬥,簡單直接是生是死界限分明,是鐫刻在鋼架上奔湧在電線裏的戰鬥本能,黏黏糊糊煩不勝煩。


    最簡單的方法當然是直接抹掉艾裴麗存在的痕跡,但他又不是那些該進熔煉爐的霸天虎。


    然後還有什麽方法?


    ……比如把她帶著走。


    這不可能,其他呢。


    帶走。


    ……其他。


    帶走。


    ……damn it!


    身後傳來輕輕的嗆咳聲,他惱火地將後視鏡轉過去,正好看見艾裴麗一時不及躲避被他空轉車輪揚起的沙塵嗆到遮著嘴咳嗽的樣子。


    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生物。


    他最為輕蔑的東西。


    “喂,”他忽然開口,語氣僵硬得像是即將上戰場,“你一直一個人?”


    “是的。”


    “有親人嗎?”


    “你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


    “……”


    “怎麽了嗎?”


    橫炮深深吸氣來壓製住莫名的火氣:“為什麽你不害怕我?”


    獨身一人居住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對於陌生來者毫無警惕性,開口挽留不說還願意幫助……他實在無法不奇怪她怎麽活下來的。


    她的信任到底有多廉價到可以贈與任何人?


    因為他似乎不會傷害她?


    因為他給她的感覺像個好人?


    哈別說笑話了,他自己都不信。


    聽到橫炮的問題,艾裴麗勉強止住咳嗽,伸手拭去粘在睫羽上的細碎淚珠,一邊疑惑不解地反問:“因為你需要幫助啊?”


    她的語氣那麽坦然無辜,就好像這是眾所周知的真理。


    “幫助他人不是應該的嗎?”


    “……這個世界可沒你想的那麽簡單,你的想法有夠蠢的。”


    橫炮也說不清他隱隱的怒火是從何而來,他嗤笑著冷聲嘲諷:“遲早被欺騙。說真的,你這種想法隻有故事裏的角色才會有,現在早就已經過時了。”


    不,不是這樣的。


    見鬼他到底在做什麽?


    懊惱不已的橫炮幾乎不敢聽艾裴麗的回答,但是等了半天也沒有猜想的失落或是反駁,他不得不調轉車頭去看艾裴麗的反應,卻萬分惱火地發現艾裴麗完全是一臉茫然。


    “這樣啊。”一看就是根本不清楚他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


    她竟然還頗為認真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


    ……橫炮覺得自己的汽缸都快氣炸了。


    “收拾東西去。”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誒?”


    艾裴麗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睛,轉著頭無措地尋覓著橫炮的方位,似乎想肯定什麽。


    她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唇,最終什麽也沒說。


    就算不是人類部隊,哪怕任何一個人類闖進這片荒原見到艾裴麗,她都不會有什麽好結局。橫炮發泄式地惡狠狠想道,隨即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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