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飛應酬半日,樂得清閑,混在一群東倒西歪的醉客之中,眯眼所看明明皆是歡喜熱絡情形,甚至片刻之前,自己也身在其中,但這一刻,幾分空蕩蕩的失落感忽的自心底滋生。一經萌芽,愈長愈烈,竟成燎原。


    他飲了這許多酒,到底還是有些混沌了。倚著幾案愣了半晌,一時反倒有些反應不過來這絲抑鬱出處,索性振衣而起,還算平穩的出了軒堂。夜色正濃,堂外微雨已停,唯剩潮風撲麵橫吹,風中尚帶著藕花清氣,拂開幾絲酒意。


    這軒堂建在水畔,足下雕欄外,蓮葉連田,風過成舞。一隙翠衣開處,天光映水,月輪凝碧,落入眼底。


    楊逸飛忽的便似有些癡愣,彎下身去,拖長的袖擺一端浸入水波,雪白絲緞便也似染了些青碧顏色。他五指虛張又虛握了握,張了張嘴,一個字壓在舌尖偏吐不出,憋了半晌,才擠出口舌間,卻變作了另外一句疑問:“兄長呢?”


    話問出口,陡然失笑。早在開席之前,因自己一時脫身不得,便叮囑了門人前去懷仁齋相請。隻是稍後那少年便來稟告,言說大少爺不喜喧鬧,一口回了。當時聽聞,尚有十二分的失落,不想才一頓酒的功夫,倒險些忘記了。


    記憶喚起,楊逸飛忽的便有些急不可待。外出日久,兄弟二人許久未再見,此刻一經想念,那一點相見的念頭頃刻間膨脹,再籍三分酒意,頓時無可壓抑也不願壓抑。楊逸飛猛的轉身,丟下滿堂觥籌交錯,快步向懷仁齋走去。


    星月懸空,銀光泄地,照見亭台樓閣水院花木一派瓊樓玉宇顏色。此刻方定了初更,尚算不得深夜,路上三三兩兩,時常有人往來。長歌門人無有不識楊逸飛者,迎麵遇見,少不得互禮寒暄幾句。楊逸飛起初還捺著性子相陪,但三番幾次下來,心底那一點放肆恣意愈甚,再不耐煩,腳下一轉,繞入一條極僻靜的小路,走出十數步去,嘈雜人聲頓歇,隻剩了些蟲鳴鳥叫風拂花葉。


    這才舒出了一口氣,楊逸飛沿小路繼續向前。路盡頭乃是一堵花牆,距離懷仁齋側牆雖說不過一個山坡的距離,可無階梯道路可攀,乃是一條“回頭路”,但楊逸飛顯見成竹在胸,四下裏僻靜,他便早將那一副衣冠端肅的模樣拋開,隨手卷了卷前襟袍角,不見如何動作,身如輕羽,已掠上山坡,又在幾處凸起點腳借力,輕飄飄翻上了懷仁齋外牆牆頭。這院子分作內外兩層,內院乃是他們兄弟居所,外院卻有門內弟子日常往來,如今更時未晚,他不好繼續躥房越脊過去,便覷準了一處糙亭,亭後大簇修竹掩人視聽,正可神不知鬼不覺落下身,再裝模作樣走回內院。


    隻是他主意盤算得妙,身形方展,下方糙亭內,忽的傳來說話聲,竟是有人在內。楊逸飛一驚,硬生生收住了步子,重又蔽在茂盛竹枝之後。


    糙亭有頂,見不得內中情形,隻能聽到似是女孩子在抽抽噎噎說話,旁邊還有個少年溫言相勸。那少年的聲音倒是略有一絲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聽過。楊逸飛倒也不放在心上,想來這五年中自己甚少時日在長歌門,不知多少新近弟子還未照過麵,日後有的是時間再一一認識。隻是如今自己背立在這一對少年男女暗處,倒像是要偷聽人家說話,實在好不尷尬。好在懷仁齋的地形爛熟於心,不如趁著還未聽到什麽不該聽的,繞路避開就是。這樣想著,步履將動未動間,亭子內那女孩子像是被安撫住了,窸窸窣窣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帶了絲委屈的開口:“大少爺怎的那般唬人,我再不敢去他那院子了!隻怕今晚回去睡到半夜都要被魘到!”


    少年便又是一通勸慰,末了才道:“羽瑤師妹,你往日裏都隻隨著梅老先生在外院,怎的今天往裏頭去了?”


    名喚羽瑤的女孩子似仍心有餘悸,歇了下才道:“梅先生落了卷手劄在內院閣子裏,因一時走不開,便命我去取。我想著往日裏少見大少爺出來走動,何況隻是在院子裏取一卷手劄,哪那麽巧就遇見了,誰想到……”說到這裏癟癟嘴又要哭鼻子的樣子,抽抽搭搭道,“才找到了手劄一轉身,就見大少爺不知什麽時候出來靠在正房門口,也不說話,垂著頭一動不動站著。玉宸師兄你曉得,大少爺那頭髮總是半束不束的,一低頭,前額兩鬢的落下來,一張臉就遮了大半。我也不知他瞧見我沒有,心下害怕,就想著快點出去了事。誰想到……大少爺忽的抬頭沖我一笑……”回憶到半路,舊事重提,登時又“哇”的哭了起來。


    叫玉宸的少年忙又手忙腳亂哄她,邊道:“大少爺整日裏多半渾渾噩噩的樣子,沖你笑笑也不至於怕到這樣……”


    “大少爺……大少爺他沖我笑……然後……還打我!”小姑娘哭得更是傷心,斷斷續續抽泣,“我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忽的騰雲駕霧一樣飛了起來,直接被扔出了院子……就……就一跤坐在懷仁齋門口的石板路上,還被好多同門瞧見了!好生丟人!”


    “……”玉宸也不由得啞然,好半天才結結巴巴道,“那就……那就……反正大少爺是個瘋癲的,哪有人會笑你!師妹你別哭了……下次莫要再往內院去就是了……”


    “梅先生叫我去,我豈能不聽!”


    “這……”玉宸咳了一聲,把聲音又壓低幾分,偷偷摸摸小聲道,“其實也可以不去的,找個藉口搪塞就是。我們平日也不肯去觸瘋子大少爺的黴頭,趕巧今天逸飛少爺回來要擺接風酒,順手指了我去請大少爺……”


    “你當真去了?”羽瑤倒也顧不得哭了,忙追問。


    玉宸偷笑一聲:“我往懷仁齋這邊走了一圈,在後麵牆根下站了一會兒,就回去跟逸飛少爺說,大少爺身上倦怠不肯來,這樁差事就算揭過了。”


    羽瑤登時咋舌:“你好生油滑懈怠……”


    忽的亭後竹叢中嘩啦一聲響,驚動二人回頭,入眼卻空空蕩蕩,無有什麽痕跡。


    又一次自夢境醒來的時候,楊青月耳畔似還響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漫無邊際的黑夜中,殺戮是永恆的主題,偶或有之的夜雨則是點綴。從幼時亡命奔逃,到現在的手揮七弦盡剿凶頑,雖說立場倒轉,時間的界限卻始終有些模糊不清,好似一舉手一投足,都隻依靠著這二十多年中不斷重複形成的慣性,周而復始,無邊無際……


    不過這種混沌不清在逐漸轉醒時就漸漸消散了。楊青月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耳畔雨聲眼前黑暗,一瞬間的茫然後,他便反應了過來,該是已入夜更。一時間不想動彈,楊青月稍微挪了挪身子,感覺到身下柔軟的錦墊觸感後,索性就著醒來的姿勢又躺了下去。依稀還記得,發病前本是在房中撫琴,尚有午時驕陽,燦爛映滿窗欞,想不到攸然一場大夢,已是不知今夕何夕。他這樣想著,雖說多年磨礪心中早定,還是輕輕嘆了口氣。無有一絲燈光、連夜也足堪黑暗的寂靜中,心事剝落最不堪提,隻覺得疲累之感,從髒腑極深處絲絲縷縷蔓延上浮,終於到連花費睜眼的力氣都有些倦怠,索性將眼一閉,維持著歪躺在地上錦墊的狼狽姿勢,又歇了過去。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三同人)[純陽X萬花]天子腳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般若蘭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般若蘭寧並收藏(劍三同人)[純陽X萬花]天子腳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