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後一批安慰劉三嫂的人離去以後,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三嫂已經不哭了,雙眼已經哭腫,眼淚也已哭幹,嗓子已哭啞了,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從中午到現在,她滴水沒進,披散著頭發,整個的人看上去老了許多。


    她瞪著一雙呆滯的眼睛,從炕上下來,連門也不知道拉上,就踉踉蹌蹌地向門外走去。


    今夜沒有月光,夜半的山村,四下裏漆黑一片。隻有山風吹來,樹木和莊稼才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各家各戶院門緊閉,村莊裏沒有一點兒聲響。對惡龍的恐懼,正像惡貓抓心般折磨著每一個人的心靈。


    山上樹林間,偶爾傳來一兩聲貓頭鷹的啼叫,更為恐怖的山村之夜,增添了幾份詭異。


    可是,此刻的三嫂,是什麽也不害怕了,她的心裏甚至想著,如果那條惡龍此刻出現,那才好呢,她要揪住這個畜生,向它討要回自己的孩子!


    至少也要逼著惡龍說出:她心愛的紅兒,此刻,究竟在哪裏?


    她要告訴那條惡龍:你若是餓了,可以把我吃了下去。但是,就是不能動我紅兒的一根汗毛。


    若要不還給我紅兒,我就要與你拚個你死我活,甚至粉身碎骨。然後,就隨著我的紅兒而去,永遠地陪伴在我的孩子的身旁。


    穿過夜幕,她一步一跌地走出山莊,來到山上自己丈夫的墳上。


    麵對微弱星光下的墓碑,她覺得就好像是丈夫正在用眼睛瞪著她。


    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壓抑了多日的情感,雙膝跪地,“哇!”的一聲大哭,隨後,便昏倒在墳前的野草中……。


    說起這三嫂,近幾年來的生活也真是不順。


    三年前,也就是女兒――紅兒剛剛三歲的那年,丈夫劉三跟他二哥一起出去做山貨買賣,不幸在那年冬天身染傷寒病。


    雖經幾位郎中把脈診治,可是,仍然是一病不起。等他二哥把他背送回來時,已經是氣息奄奄,過了不到兩天,什麽話也沒有留下一句,就一命歸西了。


    在親戚們的幫助下,在一番悲痛欲絕的大哭以後,這三嫂總算順利地把丈夫安葬了。


    可是,回頭再看著眼前這幼小的紅兒,她幾乎又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丈夫做買賣掙到的幾個錢,除了治病和下葬所需之外,已經所剩無幾。家裏再有的:隻有村外那不到二畝的山坡薄地了。


    這就是娘倆的全部家當。依靠著這些,這孤女寡母將要在山村中渡過漫漫一生,這是多麽艱難的一趟旅程呀!


    想到這裏,三嫂幾次都有輕生的念頭。


    可是,當一看到女兒那紅撲撲的笑臉,一看到女兒每天像一隻小燕子那樣,無拘無束的、快樂的在母親身前身後的轉來轉去時,一顆母親所特有的偉大的慈愛之心,就會油然升起。


    這可是丈夫與自己的親骨血呀,丈夫現在離開了,孩子那就是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離開了娘,我的紅兒會怎樣?她還能活嗎?我不能離開我的紅兒,說什麽我也要把她撫養成人,我要對得起我的孩子,也對得起她死去的爹。


    就是在這種意念的支撐之下,三年來,這位堅強的母親,可以說,是吃盡了人世間的所有苦頭。


    就依靠著這不到二畝的山坡地,在莊裏哥哥、弟弟們的幫助下,她又當牛又當犁,又當爹又當娘。


    幾乎早已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女人,完全像一個老爺兒們那樣,在自己的田裏摸爬滾打,含辛茹苦地撫養和疼愛著自己的女兒。


    就這樣,母女倆相依為命,度過了最艱難的三年。


    現在,眼看著紅兒一天天長大,三嫂的心,才開始漸漸地平和了起來。


    她在女兒的身上似乎看到了某種新的希望,她更加珍愛女兒,這幾年,她變得幾乎與女兒寸步不離。


    這不:今天下午,本來劉老爺子已經安排紅兒到山上的廟裏去。


    可是,在經曆了寶兒被惡龍掠去的那一幕之後,三嫂心裏實在覺得不放心,硬是說讓女兒要幫她鋤草,把女兒強留在自己的身邊。


    一個下午,女兒在她身旁蹦來跳去,娘這樣、娘那樣的叫著。……


    可是,如今,一瞬之間,女兒竟莫名其妙的沒了,竟然會被一條惡龍掠去,想一下女兒今後的遭遇,真是膽戰心驚!


    自己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黎明前的冷風,吹得身上一激靈,她從昏迷中慢慢醒來,露水早已打濕了衣裳。


    對著晨色中丈夫的墓碑,她先是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失魂落魄地說道:“三哥呀,我真是對不起你呀!紅兒,我沒有看好,她讓惡龍給抓走了,我找不到她了。今天,我就去找你,讓你來打我吧……!”


    說完,她像瘋了似的拚命地向山頂跑去,南山頂破廟後麵就是斷命崖,三嫂決定要在那裏結束自己的生命。


    跑啊,跑啊,今天的山路怎麽這麽長?


    跑啊,跑啊,今天的山路怎麽這麽累?


    老天呀,難道人要死,也這麽困難嗎?


    三嫂的心裏一邊詛咒著,一邊還在拚命的往前跑著。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了,再爬起來……。


    可是,在極端痛苦中,被折磨了一天一宿的身體,還能有多大的能量呢?


    在三嫂終於掙紮著跑到山頂時,在破廟前,終於不由自主的、全身虛脫的、慢慢地倒在了山頭上。


    天,已經開始亮了,各種早起的鳥兒,已經開始飛上枝頭。


    忽然,隻見兩隻喜鵲從樹上飛起,竟然徑直地飛到了三嫂的頭旁,並且,對著她的耳邊,大聲地叫著:“不能死呀,不能死呀!紅兒等著弟弟救呀!弟弟救呀……!”


    聽到喜鵲的叫聲,三嫂無力地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這兩隻鳥兒,當她終於聽清了是鳥兒在叫自己時,腦子裏才又想起昨天小紅被惡龍掠去時的情形。


    那時,空中曾傳來了小紅的喊叫聲“娘,娘,讓弟弟救我……,讓弟――弟――救我哇!”


    她的眼睛裏開始閃出了一絲光亮。


    可是,轉念又一想,她的眼光裏不禁重新充滿了絕望。


    自從丈夫死了以後,已經三年了,自己起早貪黑,披星戴月,所有的心思全用在孩子的身上,從沒接觸過任何男人,哪裏還會有紅兒的什麽弟弟呢?


    她無力地揮動了幾下手臂,對著飛起的喜鵲,無奈地說到:“鳥兒呀,鳥兒,你們都是一群糊弄人的鳥兒!”


    掙紮著坐起身來,想到自己已是快要死了的人時,她的心裏反而踏實了許多。


    對著自己苦笑了一下,扶著草地顫抖著站起身來,虛脫的身體內,一種又饑又渴的滋味向她襲來,使她產生一種難以忍受的昏眩。


    不知什麽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她扶著身邊的一棵小樹,大口喘著粗氣,勉強直起腰來,借著早晨的陽光看去。


    多麽熟悉的山和水呀,多麽熟悉的草和樹呀!這裏,就是自己生長了三十多年的地方,這裏,就是埋葬著自己父母的地方,這裏也是埋葬著自己丈夫的地方……。


    今天,就要離開了,再看一眼吧!這是最後的告別!我要去找我的女兒,我要去找我的丈夫,我要去找我的爹娘……。


    她就這麽想著,手裏鬆開扶著的樹,挪動著步子就要向山後的崖邊走去。


    突然,這時,感覺到頭發被樹枝掛住,伸手整理頭發時,她一抬頭,發現在樹上綠葉的遮蓋下,一顆嬌豔欲滴的紅杏,孤零零的掛在樹枝上。


    觸景生情,她自言自語的說,看來這杏子也很孤單啊,與我做個伴兒,讓我帶它走吧。


    說完,摘下杏子,靠近嘴邊,剛要張口咬它,突然,那杏子竟然囫圇個的滾進嘴裏,一下子掉進了肚子中。


    三嫂大驚,想吐出來也來不及了,隻覺得那杏子骨碌碌的一直滾到了小腹中。


    更為奇怪的是,這時的三嫂,好像是剛剛做了一場夢。此刻,已是大夢初醒,不僅沒有了饑餓乏累之感,甚至連原先要自殺的念頭也一律煙消雲散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了,她竟回心轉意,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坡,竟然又回了自己的家裏。


    自從三嫂從山上回來以後,似乎是換了一個人。


    雖然,有時候還是想念她的紅兒,眼淚禁不住還會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的滴落下來。


    可是,與從前相比,情緒已經好了許多。特別是不知為什麽,自從打山上回來的那天起,她已堅信:她的紅兒沒有死,還活著,並且還在等待著有人去救她。


    抱著這樣的信念,她開始堅強起來了:除了話語比以前減少了一些以外,差不多又像從前那樣勤快了:每天鋤草耕地,操持家務,忙裏忙外,不得休閑,人竟也漸漸地胖了。……


    那條可惡的黑龍,自從掠走了小紅以後,好像得到了某種滿足,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出現了。


    人們漸漸的恢複了在田地裏的正常耕作,除了在談論惡龍傷人時,還會表現出對惡龍的恐懼和對紅兒娘的同情外,劉家莊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不知不覺中,夏去秋來。從小紅出事時算起,已經快四個月了,苞米解纓,高粱透紅,地裏的莊稼也都到了快收割的時候了。


    可是,三嫂這幾天卻又開始悶悶不樂了,她的心中有了一個說不出口的秘密。


    原來自從那天在山上吃下那顆杏子以後,就覺得全身發熱,渾身輕鬆,小腹漲滿。


    起先也沒當回事,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小腹卻一天天在長,如今已經長出懷來了。


    憑著她生過小紅的經驗,可以斷定:自己又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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