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忙於跟外部的交涉,農場內的事情完全交給太明處理。


    農場裏在種下蔗苗後,要除草、中耕、培土、接連不斷地有工作。他在那裏過了三、四個月,太明自己都覺得氣色好了,原來蒼白的臉不知不覺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們因為工資很低,一天的收入隻有三、四毛錢,因此她們中午自帶的便當往往是蕃薯簽。太明一個人吃白米飯覺得不好意思。當時經濟不景氣到穀底,中學畢業的人也隻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農場的薪水是四十八元。雖然留學四年仍然如公學校訓導時代一樣的月薪。但在黃的農場裏這已是最高所得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買些蕃石榴或柿子,請女工們吃。女工們都對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盡量照顧她們。


    有一天,太明勸一個做工的孕婦都臨足月了要在家裏休養,但她不休息。工資是按日計算的哪有餘裕休息。太明沒有辦法,盡量分配較輕便的工作給她作。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有一天晚上,他在夢幻中被一陣慌張聲驚醒跳起來。


    來的是兩三個女工,著急的說:‘阿新嫂難產,所以想借一些人參。’產婦出血須用人參止血,但太明很遺憾手頭沒有人參。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鄰居的婦女已來了,紛紛表示意見,聽見房內有人說:‘不能睡著呢。’激勵產婦振作的聲音傳出。因為男人不可進入房內,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門口。太明從竹子編的牆壁縫窺視房間內,那不尋常的嚴重樣子沉沉欲睡的產婦,旁人硬要她醒著而在她耳邊頻頻大聲叫:“阿新嫂!‘因為胎盤出不下來,出血不止,希望給產婦喝人參湯,然而到處找不到人參。太明提醒她們應讓產婦安靜才好,但充當助產的歐巴桑相信’睡著了會死‘的相傳說法,不聽太明的話。太明對於生產也沒有知識,但以常識來說,他認為應讓產婦安靜的睡。然而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請醫生來,他飛奔到派出所打電話,但半夜裏電話一直打不通。太明無奈隻得回來。那時阿新哥在房門口驚慌失措,孩子們則:”阿姆!阿姆!’的哭叫著。


    太明對於這些人的無知感到惱怒。這些人不相信現代醫學。當太明要去請醫生時,連阿新嫂本人也說:‘不要去請醫生,若要給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她在痛苦的氣息之下這樣的叫著,表明不願意給醫生看。照這樣子看來,縱然醫生來了,也無法進行急救。至少若有個產婆在場,總是比較有麵對難產的知識,而阿新嫂的難產卻連產婆的幫助都沒有。這些人認為,產婆是中產階段的太太們生產時請的,農婦生產不必請產婆,順其自然的生產。順利的生產當然沒問題,但若碰到難產就無法挽救了。由於其無知與頑固所形成的這種難破除的愚蠢習慣,往往便可以獲救的母親的生命,或有時甚至連嬰兒生命都無意味的喪失。


    阿新嫂也成為這種不幸之簽抽中了的女人,應是慶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間化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裏,心裏想著:‘多麽的糊塗、多麽的愚蠢、多麽的……’他的心裏再三這樣的想著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記憶中的事,有一天,他為了什麽事去阿新嫂家,夕陽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豬‘嗚嗚’叫著,蚊子很多撲臉而來。室內黑暗尚未點燈。太明在院子裏大聲叫:“阿新哥!‘沒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廳,正想進入,驀地看見地下有一團什麽,他險些踩到,吃驚地停住腳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約五歲的小孩,身體裸著睡在地下。再裏麵也有兩個躺看,他在門口更大聲的叫’阿新嫂!‘聽見從後麵傳來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阿新嫂挑著肥料桶,手裏攜著蔬菜回來了,看見太明高興地殷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進入屋裏,’心肝仔!‘她說著抱起孩子,親親臉,把孩子一個一個抱上台灣眠床。她這才點燈,請太明進屋。之後阿新哥也荷鍬從田裏回來了。夫婦兩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便到菜園澆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這一課,然後才準備晚飯。孩子們等待得很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把來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門口,粗臂大張開攔著不讓他回去。


    ‘就是蕃薯簽或稀飯也罷,請你留下來吃吧!’他說著很熱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擾,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絕就接受招待了。


    阿新哥馬上把小孩子叫醒幫忙剝花生殼,在暗淡的手提油燈下阿新哥一邊剝花生殼一邊說:‘年紀大了沒用啦,年輕的時候,精力太充沛不聽父老的話,種甘蔗失敗了。我本來有八甲步山地,從甘蔗會社領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開墾。會社很吝嗇,補助金少得不如淚滴呢,每一甲步隻補助四十元,僅是開墾費就高達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會社擅自訂價格收購,價格太低了,無論如何不劃算,而事先宣傳一甲步地可以收穫十幾萬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屬於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萬斤,我們夫妻兩人拚命工作,也沒有辦法,終於連山地也不得不賣掉。然而這也是運氣,有一次遇到幹旱完全歉收,那時連甘蔗苗的費用都未收回。本來農業五年裏就有兩年的天災。若不是幹旱就是暴風雨。不過,胡先生,你的頭家善於交際所以經營得不錯,他承包運輸甘蔗,每年有幾千元的雜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獎勵委員,從那裏又能夠領取獎金。我因為不懂日語所以不行。若我未從事種甘蔗也不會這麽窮……不過那時候我也雇用過十幾個苦力呢,哈哈……’他落寞地笑著,心裏有無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廚房準備晚飯心無雜念,鍋子裏炒著,沙啦沙啦作響,花生香陣陣撲鼻。不久阿新嫂笑著出來。她再三的說沒有什麽菜,表示歉意,雖然顯得很不好意思,但臉上又清楚的看得出來,因為太明能留下吃飯,而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說:‘先生來了呢就這一點便會發財!’她這樣寒暄著,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裏斟滿米酒,自己的碗裏也斟滿。兩人一邊吃花生一邊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時的情形,對於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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