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墩見王金山他們走出三四截地,他才一麵打槍一麵往下撤。敵人把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村房裏麵,對個別外逃的人,不大十分注意。這樣,胖墩才算脫了險,他走了不遠,發現地麵上有滲到土裏的血跡,心裏想這定是區委書記的血,順著血點,終於把他們追上。王金山累的滿頭大汗,田大車爬在他身上,眼睛似睜不睜的,臉像一張黃蠟餅,腦袋搭拉著。胖墩上去把田大車背起來說:“趕快跑吧!說不定敵人還要追上來。”又跑了一裏地遠。前麵二青和杏花從高梁稞裏立起來,一見胖墩背著區委書記,就知道他是掛彩啦。杏花掏出自己的毛巾來,連忙擦掉區委肩膀上的血;二青說:“專門等你們呀!我們跑出來不見你們的麵,老趙和朱大叔在南道等你們,我們分在西道上,左等右等,見不到你們的蹤影,誰想會出這麽大差錯呢?”正談話中,一群老鄉從南麵跑出來,說崔家堡據點出來敵人騎兵啦!杏花說:“近來敵人一出發,就是幾路合圍,上次有車子,這次有騎兵,快想辦法吧!騎兵可快哩!”她拿袖子在熱烘烘的臉上抹了一把汗,瞪著眼睛等著王金山的回答。王金山稍一沉思,馬上很堅決地把手一摔說:“這樣子!我們三個人輪班背著老田跑,要活活在一塊,要死死在一起。”聽到這句話,田大車的眼睛睜開了,艱難地聳聳肩膀,竭力忍著傷口的疼痛說:“老王!不許背我,你們趕快衝出去!”


    “你說的什麽話,我們是血肉相連的,為了黨,為了同誌,為了革命,我們能拋下你走嗎?”王金山說話的時候,想起他倆五年的關係,想著從到區裏以後兩個人吃飯睡覺沒離開過,想著老田身負責任的重大,覺得自己此刻必須對他負責,那是一點也不能猶豫的。


    “聽我的話,正是為了黨,為了同誌,為了革命,我以黨委書記的身份,命令你們衝出去。”


    “區長!老田同誌不是讓咱們沖嗎?我看,你們就沖吧!今天事情都是我麻痹惹出來的,我不能離他一步,活一塊活,死一塊死!要不的話!我心裏愧的慌!”胖墩從“大掃蕩”以來,第一次眼睛裏噙著淚花。


    “胖墩同誌,放下我,你是什麽觀點哪?”田大車很不痛快地說。“你拿鄉俗人情觀點來對待革命同誌呀!你麻痹大意對上級指示打折扣,是你的錯誤,你要負這個錯誤的責任,難道說黨的領導同誌那麽不開展,為我們同誌有了疏忽錯誤,就非陪伴著我搭上一條命麽?你是好同誌,黨非常需要你,你快跟他們走!”正在躊躇的時候,二青指著西北角上一棵柳樹說:“我提議淨背田同誌走也不是辦法,那裏樹底下有一架水車,最好把區委先藏起來,我們衝出去,夜裏再來轉移他。”大家都同意這個意見,胖墩繼續背起區委來,跟上大夥,急忙奔那棵小柳樹走去。


    小柳樹下,白色平硬的土上,架著一掛滿帶紅褐色鐵鏽的水車。胖墩輕輕的把田大車放在井台上,他說:“這樣吧!單他一個人也不行,給我留下一棵槍,我下去跟區委作伴,鬼子來嘍,我跟他們拚!”


    杏花說:“胖墩哥!動不動你就拚,鬥爭得用腦筋,別光仗憑拚命,拚起來,你渾身是鐵能碾多少釘?我的意見你們都走,這個任務,由我擔起來。”


    “誰也不能留下,把我放在井裏就行,再不能多搭一個人。”區委書記仍是很堅決的語氣。


    “老田同誌!你接受我的意見吧!我跟你在一塊是有好處的。萬一敵人翻出來,我們都裝老百姓,我說你是俺父親,我裝你的女兒,隻要沒有知底的漢奸,咱們頭上也沒有貼共產黨的字條,不見得混不過去。”杏花見老田不說話,就拿眼看王金山說:“決定吧!再晚一會就都來不及啦!”


    “是這樣子,老田!決定杏花留下跟你作伴,我們衝出去,夜裏再回來設法給你醫治,二青,你快搬石頭墊穩車輪,胖墩,你背著老田同杏花從兩麵登上水鬥子,快快的下去!安頓好了,趕快上來。”


    敵人騎兵沿著新開河沿幾乎把所有逃難的人都兜住了。老鄉中間他們認為有嫌疑的人,連馬也不下隨便就放一槍。與二青他們一起奔跑的老鄉們,被後麵的馬隊迫的無路可走,隻好又奔沿河村來。沿河村的敵人,發現從岔河口跑來一群老鄉,他們架起機槍,瞄準等候,老鄉們一渡河,機槍噠噠地水平射擊了。大人孩子約有五六十個人躺倒在河裏,河水冒著一片一片的紅色,這次縣婦救會的李同誌犧牲了,大堡兩個幹部犧牲了。王金山和二青他們在機槍掃射的時候,躺在地平麵的窪處,身子連動也沒動。敵人炮火一消停,他們從青苗地裏慢慢地爬到河邊,像滑過網邊的魚一樣,從岔河嘴靠北麵的那頭溜出封鎖圈去。


    第21章


    水井是磚砌的,緊接水麵的磚壁上,長滿了一層飽含水分的綠苔。幾隻青蛙,口裏吐出泡沫,兩條後腿斜伸在水麵上,圓圓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一會兒,又慢慢地睜開。由井底向上望去,透過水車、柳樹,灑下來的光線像缺乏電力的燈泡一樣,透著微弱的淡黃色。日久失修的水車鬥子,滴漏著一滴緊跟一滴的水點,發出單調又清脆的響聲。


    長時間斜臥在水鬥子上麵的杏花,被井水的涼氣侵襲的渾身發冷,每個骨節都感到疼痛。這種肉體痛苦折磨得她實在忍受不了,她幾次想呻吟或是攀登到井外,但是一看到對麵區委書記滿布皺紋的臉上那副堅定勁,看到他擰著眉頭、忍著三處槍傷而不哼一聲的硬骨頭勁,她便也咬緊牙關忍受下去了。她心裏暗暗佩服人家:這是多麽偉大堅定的一個領導者呀!這個人物是怎樣成長的呢?她想起抗戰以前的區委書記來:事變以前,田大車家裏是貧農,自個養活老婆孩子五口人,地少、人多、糧食不夠吃,曾推過小車,由保定到安國來回推腳,因為離家太遠,後來改作賣小鹽,圍著方圓幾十裏地村莊盤轉。杏花常看見他架上大嘴車子,秤桿橫插在領子裏,脖頸冒起青筋沿街喊叫:“買二鹽——呀!”偶爾為個秤高秤低,不管對方是婦女、是小孩,他總是臉紅脖子粗的與他們爭吵個不休。對這種推車擔擔從手到口混碗粗茶淡飯的人,舊社會裏沒有人尊重他,也沒人注意他。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共產黨來了以後,就把他——同成千成萬的勞動者一樣——當成依靠的基礎,當成力量的源泉,加強了培養教育;而他一經接受了黨的教育,就像旱苗兒得雨一樣,格外的精神了,藏在腦子裏的聰明智慧,洋溢出來了。埋在心頭的熱情毅力,發揮出來了。他的思想氣質起了新的變化,參加了工作,當了幹部,當了區委書記。人們對他的看法轉變了,上千上萬的人,都很尊重他,把他當成黨的化身和代表來跟他同生共死;而他自己也把一切精力和時間都用在革命與人民的事業上,絲毫不為自己打算,而且在什麽困難的環境下也沒低過頭,三處槍傷掛在身上,鮮血直流著也不哼一聲。是什麽力量在支持著他呢?杏花根據自己的政治水平,作出的答案是:大老田黨性鍛鍊好,政治覺悟高。這個答案是對的,一個黨性強、政治覺悟高的黨員,對於那些一般人聽說的困難、艱苦、甚至流血犧牲,都會看成是人民的要求、祖國的需要和自己應盡的職責,而感到光榮和愉快。這種高尚的堅定的革命品質,是經過長期的培養與艱苦的鍛鍊的,是眼光短小的個人主義者所認識不到和不能夠認識到的。從這裏杏花聯想到自己,她自己現在拚著生命來陪伴大老田,不也因為自己是共產黨員嗎?共產黨員的麵前,還有什麽困難不能克服呢?現在正是考驗自己呀!想到這裏,忽然從心裏滋長出一股力量來,這力量立刻充滿到全身,她用力呼出了一口氣,再也不覺疲乏,再也不覺肉體的疼痛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鬥在滹沱河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英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英儒並收藏戰鬥在滹沱河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