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村的人要出發了,扛行李,背包袱,牽牲口,抱孩子,哩哩拉拉的四五百人的隊伍,站滿白駝莊村南的柏樹林。沒有人說話,不是愁眉苦臉的,便是眼淚汪汪的。趙成兒見到這情形,他痛苦到萬分;不說話,很多人用留戀的眼神盯著他;要說話,又怕勾起大夥的難過來。為了送老鄉回村這件事,他已經兩三夜不睡覺了,從早晨到中午,沒吃一口幹糧,這是他有生五十年來最大的一次苦痛啊!


    柱子和瞎玉海在前麵走了。胡寡婦同小苗姑娘隨著人流走,瞥見趙成兒,她們湊過來,說:“趙大叔!怎麽還不動身呀?”“你們頭前走吧!我先留在外邊,以後再說。”這樣很多老鄉們才發覺,趙成兒和王金山都不回去。毛娃子從人群裏擠過來,拉住趙成兒的手說:“趙主任!俺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大掃蕩\"都是跟著你,你要不回去,俺們也不走,死一塊死,活一塊活。”毛娃子一鬧,鐵練、小明子他們都拉住趙成兒不鬆手。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葛老槐也晃著白鬍子過來說:“成兒!俺們這群老人們,有今天沒明天的,死活都不要緊了,也不用你掛心了,這夥孩子真可憐呀!你看著這群孩子的情分上,咱們再作會兒伴,你送他們回去一趟吧!”老頭子說完話揮起袖子擦了一把淚,他的淚像電流感應似的那麽快,把大家曾經竭力控製住的傷心的感情,從眼裏咽到肚子裏的熱淚,都勾引出來了。先是婦女們哭,接著是兒童們哭,後來全體人們都哭了,一直有抽兩三袋煙的工夫,人們還有抽抽噎噎的。二青這一陣轉換了很多的感情,他由難過、傷心、流淚轉到對敵人的憤恨;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從人群裏舉起胳臂來說:“叔叔、大爺、大娘們!我們讓村長他們送幹什麽?他們送,我們也少走不了一步。我看主任他們不回去的好,他們拿著槍在外邊打鬼子,正是為的咱們跳出這個火坑。大爺大娘們!這次回去的有朱大叔、老海叔、趙大娘,還有我們幾個年輕的,你們有什麽為難遇窄的事,有什麽吃水上地的活,你們朝著我說,常說有山靠山,無山獨立,獨立不了的還有村長他們指導咱們,怕什麽。沿河村是咱們祖祖輩輩傳留住下來的,任誰也趕不掉我們,隻要我們大家擰成一條心,就沒有過不了的長江大海,我看咱們這就走,叫主任也忙他們的公事去。”


    “對!我贊成!天塌地有鄰,成立上維持會,也啃不下誰一根毛去!”朱大牛的話,是鼓勵群眾,也分明是給瞎玉海他們聽的。群眾經過這樣一鼓動,情緒也就提起來了,不少的人說:“走就走,維持會還能是殺人場?!”趙主任趁勢說:“那就這樣吧!周老海、朱大牛你們同柱子、玉海在前領道,馬上就走,太晚了,天黑趕不到家。”


    一列拉拉雜雜近四五百難民的隊伍出發了,夕陽對他們投出慘澹的黃色的暉光,暉光照耀著這一群帶著愁容、顏色憔悴、多日不洗的臉,他們眼睛似睜不睜的、腳步似抬不抬的、拖著比自己身長一倍的影子,向著二十裏的長途前進。隊伍尾巴上是二青和楊杏花,他們倆在後麵,覺得有很多工作上的問題要徵求趙主任的意見,心裏越急,越一件事也想不起來。後來二青說:“今後怎麽聯繫呢?”“由外麵向你們聯繫,免的你們目標太紅了存站不住。”說完話,大家又沉寂了。二青和杏花仍然立身不動,呆呆的像木頭人一樣,用濕潤的眼睛凝視著趙成兒同樣濕潤的眼睛。鄉親們都走出白駝莊了,他們再不能停下去,於是他們伸出手來向他們親愛的領導者長時間地握手作別,楊杏花被趙成兒攥的手上一片紅一片白的。


    第7章


    張老東家的房子,在全村屬第一,他是一宅分兩院:西院五正房兩廂房,是內眷住宅,住的是他寡居弟婦、侄女和兩房兒媳婦;東院北麵是一排客廳和張老東的臥室(長工們習慣叫櫃房);南邊是牲口棚和敞棚;南北當中被六尺高的磚牆隔開,這不但是從環境上要區別長工和地主的身份,還依靠它隔離外界,以便隱藏張老東的家庭秘密。東西兩院有月亮門相通,月亮門緊靠著櫃房。櫃房窗戶上罩有桌麵大的一塊玻璃,四個玻璃角上貼著用紅紙剪成“年年如意”字樣的窗花,凡是從月亮門出入的人,經常能隔玻璃看見張老東那亮光光的大腦袋,這樣眷屬們不論是他侄女或兒媳,隻要出門,就必得被張老東看見,一被看見,他總是說:“年輕的人,沒事安安定定的在家作活,不許串門走舍的!”本村的青壯年男子,隻要一走近月亮門,張老東就從屋內大聲說:“請!請到我這屋裏坐吧!”日月一長,誰也知道他這個毛病,經年累月的沒人跨進月亮門一步。兩套院房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正北房上磚砌的垛口花簷,因為怕鬼子占高房安據點,被村幹部強製著拆掉啦!這樣如果把整個建築比作人的話,很像位衣冠楚楚的紳士,被摘去帽子,露出禿光光的頭頂。這一點張老東曾咬牙切齒地暗地裏罵過村幹部不知多少次。兩院共走一個大門,門是黑漆的,上麵刻著“詩書門第,禮樂人家”八個紅地金字。據說這是一位翰林寫的,張老東常在人前誇說這位翰林跟他父親是知己之交。大門外邊橫貫全街的一座黃石雕鐫的貞節牌坊,上麵有滿清皇帝禦筆親題的“節比冰霜”四個大字,這是張家化費六百兩白銀從縣裏請下來的。盡管門外高懸著“貞節”牌坊,盡管張老東喊著“衣冠不改舊家風”,但他用了威脅利誘的手段,十幾年來,就常常在他弟婦屋裏過夜,為了行動秘密,在東院有意識的隔一堵磚牆,使他們夜間往來方便,不致被外邊長工們發覺;二媳婦守寡後,他又丟了兄弟媳婦,逼著跟兒媳婦睡了覺。雖然這樣,張老東在大家麵前,卻是一本正經,對男女間的事閉口不談,見到女人幾乎連眼皮也不抬,那種嚴肅勁,仿佛真是個正人君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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