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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本地醫生為了此藥方,在各自內心滋生出平常人在遇見不平凡事情時都會有的感受:驚詫,不解,有點激動有點憤憤不平,極想申訴一些理由,又迷惑萬分,摸著藥方,五分鍾不言語,一批庸醫,現在怎麽辦,在這院子裏,本地醫生就小尚子的病情,採取怎樣一個辦法,才能使花家人認為他們也是能為人治病的醫生呢,不能直接把事情說出口,對外地醫生開出的方子表示驚奇,隻會暴露出自己在醫術上的不足,要仔細加加工,把別人的東西改變一下,但基本上得循著那位醫學博士所賜的方法,對少爺進行治療。簡氏已經老了,而且是那種風燭殘年的蒼老和衰竭。她對小尚子的醫治可是一點都拿不準主意,但她對同樣是老年人,卻仍顯得精神充沛的古管家還是十分信任。接下來就是這兩個老人的一段對話:我是搞不明白,不懂嘍。經奶同意,我們就可以為少爺治病了,今天送來的東西跟以前的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請奶細看,以前的法子都是這兒的庸醫給出的。可我怎麽聽下人說,這幾天在院裏進出的醫生仍都是些過去相識的老麵龐呢,就一個醫生除外,那一個醫生是從別處請過來的?是他自己路過這兒,我們沒專門出去請他過來給少爺治病。我是在屋裏聽丫頭這麽說的。沒有的事,奶,我沒出門去請,別人請沒請,我就不知道了。聽說那外來的郎中是個有本事的人?是有點本事,不過人家不叫郎中,叫醫學博士,他可不比我們這裏的那批草藥醫生。我就不懂嘍,隻要奶點個頭,同意了,我就即刻差那幾個草藥郎中替少爺治療。噯,老管家,你還讓這些個廢物醫生替小尚子看病嗬。可藥方子是由那位有本事的外來醫生開出來的,整個治療方案也是由他定下來的,隻是他已離開這兒。沒人了?沒人了,我們熟悉的草藥醫生雖然醫術差點,人卻老實,沒壞心思,隻要有好方子拿在手上,也許能管事。“少爺得的究竟是啥病呢。”簡氏問古裏兄。像是肺病,但可能不光是肺上出了毛病,身體各處好像都有些事兒,以前的醫生隻看到少爺的肺壞了,因為少爺經常咳嗽,而且痰裏還帶了顏色,一直等到醫學博士來了,才診斷出少爺的身子有許多地方都壞了,光盯著肺病吃藥是不會好的。簡氏微微笑了笑:“所以不一樣嗬,可小尚子的病總得有個名兒嗬。”古裏兄搖頭,沒名,好醫生、糟醫生都沒為少爺起一個病的名字出來,倒還是以前有個別草藥郎中一見少爺當著人麵停不住咳嗽,就說是癆病,那時候的少爺倒還有一個像樣的病名,隻是說“癆病”的郎中沒下準藥,直至今日也沒停了少爺的咳嗽。“那外麵的博士沒說出病名就離開花家大院啦?”沒說,但他留下了治病的法子,我們現在就是按照這個法子來為少爺瞧病的。“煩人,醫生和癆病一樣,都是很煩人的。”古裏兄有點懷疑簡氏的聽覺,不是還沒給少爺的病定個說法嗎,他對奶說(這次古裏兄不再搖頭):隻有很少幾個醫生說少爺得的是癆病,有人說不是癆病,他們說,不是癆病也有可能會咳嗽的,也會在痰裏見到顏色,說不準。“反正是非常煩人的。”連個……到現在為止已經看了好多醫生,卻連個病的名稱都找不到……這時洪梨走進屋裏來,洪梨進屋後很隨便一想就想到那個為自己接過生,什麽都會一點的魚翻村裏的郎中,她剛將自己的想法說完,就被老表哥罵了回去。洪梨氣得轉身就走,沒走幾步,聽見老表哥在屋裏說,臨走不會向奶道個別嗬?傻丫頭覺得有理,回進屋子去向奶道了別。“有什麽理嗬,”簡氏聽傻丫頭真向自己客氣起來,反向著古裏兄說,“你說這過多講客氣話有什麽理、有什麽好的,嗬?丫頭每天都要為小尚子開車,陪他外出做生意,做的盡是重要事兒,所以不用客氣。”“奶,這已是舊事情啦,現在少爺得了重病,許多時候沒出門坐車和做生意了,汽車總被閑置在庫房裏……”古裏兄還沒說完話,簡氏就說:“你能夠撐起花家的門麵,包括照料街市上生意,包括請醫生給小尚子看病,還包括開車兒。”“汽車我不會開,汽車我不會開。”“那麽汽車就讓傻丫頭去開,還是老樣子,但家裏的重要事情要由你出麵來主持。”治療方案您同意啦?你說行,就行,我同意,隻是得想法子把少爺全身各處病情都弄清楚才好,自然也包括把各種疾病的名稱給弄全了。簡氏說完,開始閉目靜坐。古管家見狀,便輕手輕腳把放在桌上的一疊紙取走,紙上所寫都是醫生們為治花尚和的病而提出的一條條意見,取了紙,古裏兄拉表妹退出房門,留在房裏的丫頭把房門帶上大半,隻留出中間一條細縫,以便戶外空氣和陽光能有一點進入屋內。但是簡氏在屋裏並沒安靜多少時間,也就是說,她得知小尚子具體治病方案以後,並沒有坐在屋內那把老舊椅子上閉目養神多長時間,因為身患重病的人畢竟是她親生兒子,簡氏膝下僅此一子嗬。她後來的心情怎樣,我們可以從她寫的日記裏讀到:治療……什麽?就是依照那個醫學博士的辦法,慢慢控製病情發展,具體的實施者卻是些本地庸醫,他們像河中淺浪,彼此拍打詠唱,給病人全家帶來了沉積於水底的汙泥惡臭味,她在日記中說:庸醫們帶進花家來的水浪似乎把日記本裏的紙張也打濕了,這麽一幫傢夥,靠了一點本領,在這座城市中已安身立命了數十年,他們在病人中出沒,就如同騙子在人群中行騙,現在就是還沒弄清楚,那位醫學博士是不是一個行騙範圍更為廣大、騙術更為高明的傢夥,她說:或者小尚子得的是不治之症,根本不怪醫生,連任何庸醫都不能怪罪,嘿,遙遙無期,遙遙無期嗬,她自己問自己:什麽?她問自己:所謂“遙遙無期”指的是什麽?所謂“庸醫”、“騙子”、“本身得的就是不治之症”指的又是什麽?是什麽概念?當然,當然,簡氏正在作答,當然是這樣的,有的和沒有的,病情和藥物和醫治措施,都有,這些都存在,這次治療的領頭人可是一位從別的大城市來的醫學界名人,他就像山坡上一群食草動物的領頭人,是領頭羊,又胡扯了,羊是什麽東西,連它們喘氣鳴叫時的模樣也說明它們是孱弱物種,醫生像羊,病情像猛虎,醫生與病人都成了餵虎的肉,到此為止吧,病人的母親到夜晚會仰頭遠眺天空,天空中烏雲密布,月亮行蹤不見,月光分散,烏雲占了大片區域,月亮被反覆否定,半殘的月亮上麵隻剩下外圍一條脊梁骨還在泛著青光,做領頭羊的好醫生是從月球上走下來的,他為小尚子製定了醫療方案,今天的日記寫得不長,更寫得不好,不好,簡氏想來想去最後隻能將那個仍舊停留在日記裏麵、背上馱著半條泛出青光的脊梁骨的月亮想像出來,想像月亮抓捕月亮,就像剛剛在桌子邊吃了一頓飯,正確的人體形象……怎麽了,近年來隻習慣於坐書齋,寫日記的她仿佛在這頓飽飯之後嘣的一下子進入了一片幸福的月光區域,它是一部歷史,關於個人的,關於花家宅院的,關於一個女性老年人的,錯,用腿腳力量站立,頂住重壓,到底還是老年人在書寫,在苦苦掙紮,字跡潦草不說,還顯得有點無聊,出現錯誤,什麽,又無聊又頻繁出現錯誤,止於雪光,死於想像,出錯於形象,言拙於口舌,一批醫生用了同一個治病方案,燈光下的花家大院,其中每一條小徑都仿佛被澆上了潤滑油,同一批醫生在院子裏走的都是這種小路,什麽,聽聽肺部有什麽動靜,對病人的臉打打手勢,這是幾,那是幾,說一個數目字出來,讓我們醫生診斷診斷,手勢打出來了,院子裏的小路剛從病人體內穿過,從咳嗽不停的肺裏麵穿進去,醫生把正在聽肺部動靜的耳朵換成了走路的腳步,當心腳下打滑,路麵上淌著粘性很強的油水,耳朵變成了腳,作用不等,目的相同,寫到這兒有沒有再次出現錯誤?醫生把耳朵換成腳,正在聽肺音的本地醫生用腳走過淌滿粘液的院中小徑,進入病人胸腔,是裝著一個健康的肺或裝著一個生病的肺的胸腔嗬,這兒是第幾頁了,日記,一天的日記最多能寫幾頁,寫得不好又寫得不長,是裝著一隻病肺的胸腔,有的醫生從肺裏聽出了病因,寫日記……有必要專為某位醫生的見解寫上很多文字嗎,況且又是一個本地醫生,前麵說已經錯了,但沒說清這錯誤出在什麽地方,就是說日記裏的錯誤被人瞧穿了,但它們是錯在日記裏哪一個段落上?肺被一條條小路刺穿,拇指上的粘液具有相當高的硬度,就是說,在拇指上粘著薄薄一層高硬度的水變物質,由這一層水變物質演變成另外一層玻璃狀物質,用耳朵聽肺病的所有醫生,所有當時在場的本地醫生,他們一起站在這麵天然鏡子之前,他們都懷著相同想法,就是想利用從肺部流出來的水液鏡子照照自己的相貌,一個人倒下,有人暈倒,就說明有地方出了錯,用鏡子照照恐怖的肺部病菌,一條細菌的舌頭繞住暈倒的醫生,今天寫下的日記文字,今天被玻璃照見的人,他們都在各自崗位上勤奮工作,沒有很高的醫術的醫生工作起來真是不顧時間……可惜我,作為小尚子的父親、作為簡氏的丈夫,已經離開這座城市許多年,不然我工作起來也同本地醫生一樣是不顧時間長短、不管技術高低、無視結局好壞的,一樣一樣,用掉許多時間,而所有在肺部細菌之中被消耗掉的時間都是無限的,而所有敢將從壞死肺肉上流出的痰液當作玻璃鏡子來看、來照自身形象的醫生都是勇猛頑強的人,多少頁了,什麽?我是說,我的簡氏已經伏案寫作寫了多少頁了,她往前麵翻了翻,但沒細數,一月下來,寫成的日記,一頁頁紙疊在一道與一個男人的手指差不多一樣高,在院裏小徑之上砌著青磚,走在這種用青磚鋪成的小路上,人們感到呼吸困難,是動物軀體試圖變動所處位置時遇到的那種困難,手上,身上,用左右兩隻聽覺正常的耳朵往前麵湊上去,東西仍留在手裏,簡氏寫到這兒,停下筆,叫旁邊早已露出睏倦之色的丫環把房門打開,把桌上的紙收拾好,日記不寫了,不寫了,簡氏這會兒急著要將那些正在替自己兒子治病的醫生的情況弄清楚,你瞧她,全身老骨頭在椅子裏扭動,骨頭間傳出吱咯聲,與椅子的吱咯聲混在一起。“停止。”這大概是在六月份發生的事情。方案已被花家人了解。但必須停下來,不用再去外麵請醫生來家裏為小尚子治病。在六月份這整整一個月之中,“停止”作為一個聲音,終日在人們耳畔環繞,耳畔就是指離耳朵不遠的那一帶地方,也是指離天空不遠的那片區域。天空就是指上空,或者是指耳朵輪廓邊緣上的細汗毛所碰及的地方,耳朵四周長滿了玉色汗毛,它們被微弱氣流控製,在天空中飄揚或倒伏。停止的想法首先是在病者自己腦袋中形成,當時他說,凡是醫生,都分為兩種,好醫生和不好的醫生,凡是方案,也分為兩種,行得通的與行不通的,病情也是如此,分容易治癒的和不容易治癒的。洪梨聽後,表麵沒說什麽,心裏卻想,等於沒說,跟白癡一樣,死了也是活該,但她表麵上還是對少爺的說法極其讚賞,嘴裏一連串說:對,行,真是這樣,我們可以讓好的壞的醫生一起來家裏試試,洪梨裝著很著急又很真誠的樣子說出自己最後的疑問:隻是我們不知道這些醫生的真實情況究竟怎樣。這麽來思考問題還是可以的,像一個準備為主人獻出一切(其中包括自己的身體)的年輕女傭人,算是一個合格的下人。問題是不是變得複雜了,或者是事情原本十分簡單,人人看了都覺得一目了然,隻是因為有人願意把事情弄得混亂不堪。耳朵上麵是有一個天空存在,這不假,耳朵皮膚之上有長得模樣酷似青草的細密汗毛,這也沒錯,簡單,細心用手摸摸就能感覺出來,氣流來了,汗毛飄起來,倒下去,上空和天空一樣,是同一個概念……洪梨扶著重病纏身的花尚和走上花家院子深處那幢樓,從樓梯上往下刮來涼風,兩人……是洪梨先想到風可能對少爺病體有輕微損害……兩人在樓梯間停下,側轉身,等風過了,再往上走。走上樓,風又從樓上北麵通往各個房間的那條過道裏吹來,原因是過道裏靠北麵窗戶有一扇沒關嚴實。樓房中的木扶梯一級級往上,最後把人送至二樓的樓梯口。但洪梨記得這座樓上每個房間全是空的,她很清楚地記得當時這些房間的內外情景,房間窗戶外麵經常濃霧滾滾,霧氣漸散後,太陽露頭,從窗外可以見到麻雀或別的小鳥振翅飛翔,傻丫頭、豆腐女、美國造轎車的駕駛員便*了身上衣服,在房間裏有太陽光照到的地方與少爺大幹一場,女人表示已有了強烈的性感受,她全身各個肢體被滿地板打滾的陽光染成蜜液一樣的顏色,這些樓上房間都一樣,都是從濃霧迷漫開始,到激烈*為止,隻有剛才在樓梯上遇見的涼風不一樣,朝你身上吹來,你稍一轉身,風便潰散,一點不留尾巴,顯得直截了當,愚蠢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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