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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後來洪梨隻身返回花家,照舊替小尚子開著美國造的黑色轎車,有時也學著表哥古裏兄的樣,為花家的生意出力,打點打點,不錯是不錯,可他們哪裏會知道,如今的花家大宅院在各方麵都已露出了明顯的敗落跡象,現在沒法跟我當年被拘押在牢裏那會兒比,當年我一出監獄立即就在城裏開了馬頭房,後來又有我的故交、這座城市的最高領導——特派員照顧我,隻是特派員太關心我了,經常會派人來馬頭房接我去他的臨時指揮部玩上一玩,衛兵們騎馬引領我幾次穿過那片最終使我墜馬而亡的低矮密林,特派員和他的衛兵們太器重太關愛馬頭房老闆了,太願意與我這個做*生意的人交往了,這樣一直到我死,我與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都被保持著,不,在我死以後,上司還是和以前一樣願意做我的朋友,他為我做了一座很有氣派的墳墓,並在墓碑上為我題了字,我現在看看墓碑上的字,看看我家院子裏幾根粗木柱上出現的深長裂痕,感到時間的作用令人震驚和心寒,但有時也會使某個像我一樣的消亡者在內心深處有很多振奮和感激,特別是當我遠遠看見成批黑螞蟻在木柱上轟轟隆隆爬過,覺得生活在時間之中的任何一類生物都是非常快樂和具有衝擊力量的,我們的生命應該被時間左右,我為時間擁有這種能力而鼓掌叫好,同時又為世上萬物盡處於時間運轉的巨網裏感到幸福,可惜我如今與花家人相距遙遠,無法將如此美妙的領悟傳送進他們的心田。現在抽空先將洪梨回家生孩子事情說說。洪梨在剛出城的那段路上心情還是愉快的,出城起先是一條可供大型車輛行駛的細沙石馬路,路麵又寬又平坦,經過幾天雨淋,路上蓬不起半點灰塵,拉人的馬車,兩邊兩個輪子碾壓在潮濕的細沙石上,發出均勻的沙沙聲。洪梨的馬車由三匹高頭大馬拉著,跑起來像風一樣從路麵上掃過。但這影響不了洪梨此時的心事,在馬車前方大路中央,是洪梨家鄉一座座長滿羽毛的房屋,有一個手腳長得一般長短,腰和屁股完全連在一起的小孩正在這群羽毛房之間來回跑動,洪梨聽不到小孩的心跳聲和呼吸聲,這個小孩是不呼吸的,洪梨又聽到了車輪碾壓沙石的聲音,見到在三匹馬前麵奔跑的小孩,孩子的腰與臀部用膠水粘在一起,加之孩子伸展開的四肢長短一致,孩子並不呼吸……在一座座羽毛房子中間跑步的孩子,他至今還缺了一隻心髒,肺也缺,他不會在空氣中呼吸,這個孩子永遠不會被命名,他是個身體有缺陷、又無名無姓的孩子,是誰家的孩子是誰的骨血?少爺認了,他就是花家的後代,不認,就是洪家的,現在就要替孩子尋摸一個姓和一個名字,在去家鄉的路上就得將此事辦妥……起個名字。古裏兄聽表妹從嘴裏嘀咕出這幾個字來,朝她瞅了一個細眼,然後問,你準備咋個起法。他們認,就姓花。“不認呢?”他家不認,就姓我的“洪”。“名兒呢。”古裏兄這一問,又使洪梨想起了剛才在馬匹前閃現出來的孩子身影,他當時在山村羽毛房之間狂奔,羽毛,四周全是羽毛,是人們花了很長時間將羽毛一根根插在房屋上麵的,四麵全是……“羽毛”。古裏兄聽表妹在說“羽毛”,以為這就是她為腹中孩子起的名字。“叫羽毛,叫花羽毛,或洪羽毛?”洪梨聽表兄這麽說,立即在馬車上哈哈哈笑起來。哈哈哈笑起來。花羽毛。洪羽毛。要不就托你表哥的福,給孩子取名叫古羽毛。這可不敢,表妹,我的好表妹,哥根本就沒與你做過那缺德的事兒。什麽,我和少爺缺什麽德了,你給我說清楚,就在馬車上就清楚。這可不敢,表妹要是把話傳給少東家聽,表哥的管家之位可就沒了。馬車前麵那幾隻馬頭,一會兒是三隻,三條線往前沖,一會兒重疊了,是兩隻,兩條線往前沖,左麵的兩隻馬頭重疊在一起,說明帶頭的馬正領著身後兩匹馬往左轉彎,右麵馬頭重疊在一起,是往右轉彎。那麽表哥問你,腹中的娃究竟是不是少爺的種?洪梨又一次仰頭哈哈哈大笑起來。洪梨的笑容仍在臉龐上綻放,洪梨充滿喜悅的女人臉仍然保留著笑顏,可她的發聲卻突然變了,中斷幾秒鍾,臉朝下放下,臉上充滿痛苦表情,“肚子痛,”她說,“突然感到肚子痛。”這時馬車在頭匹馬帶領下已經離開寬闊平坦的沙石大路,走上小路,馬車開始劇烈顛簸,而洪梨的這次腹痛隻是以後多次發生的腹部陣痛中的一次。在疼痛間歇,洪梨雖然熱情大減,但也曾有過幾次盡興的說笑。當馬車在山路上行駛幾個小時,路兩旁開始出現稀稀落落幾戶農家,停車一問,才知前麵有座小村子,村名叫“魚翻村”。趕車人估摸,要回到洪梨自家村裏生孩子,起碼還得用上大半天時間。這時洪梨的肚子又開始痛起來,她邊坐在馬車上叫喚,邊用手臂死勁吊緊表哥古裏兄的後脖子,古裏兄連說不行了不行了,他也不顧方才自己說過的話,嫌這兒村子的名字不好,“魚翻村”,不吉利,立即下車去找農家,決定就在這魚翻村裏將孩子生了。車夫等人全下了車,便趕著空車往前方幾戶農家院子衝過去,嘴裏高聲喊叫,想依靠幾聲如雷般轟鳴的吼叫去驚動院子裏的人。最後經幾家住戶一致推薦,洪梨一行人來到一家姓駱的人家,暫時在此戶家中住下,等小生命出生。村子名叫“魚翻村”,借住之家又姓“駱”,反正是翻呀、落呀的,不吉利。那麽為什麽不換個地方?怎麽換,山路兩邊一片荒涼,坐車半天都不見哪兒有人煙,而這姓駱的住戶在此村中算得上是家境比較好,這也是前麵人家一致推薦的理由。騰出來供洪梨生產的一間屋子,麵積不小,但光亮不足,除洪梨躺著的床前一段被油燈照著,有點光亮,屋內別的地方幾乎漆黑一片,屋子隻在南麵牆上開了個高高在上的窗洞,其餘東、西、北三方都是整麵沒刷白粉的灰黑磚牆,致使房間裏氣體不流通,終日盤桓著一股不新鮮空氣的汙腐味。入住當天,駱家就從村裏叫了郎中來,讓他時刻在洪梨床邊守著,一有動靜就可以接產。這個郎中,我在前麵書中提到過,是個很不在行的山村草藥郎中,自稱什麽都會點,其實是一個幹起醫活來手腳使得太重的爛眼傢夥,後來發生在床上的事情就證明了這一點。古裏兄要求給洪梨的產房多增加幾盞油燈,郎中也跟著向駱家提這一要求,因為他知道自己眼睛爛,視力差,怕在接產過程中出錯手,捏錯地方,聽了兩人說這話,駱家主人搖搖頭,說村裏燈油貴,點不起的,古裏兄“啊”了一聲,說我給你買油錢,主人聽了,在嘴裏悶聲數了幾回數字,最後說,你不光要給我買油錢,還要拿一些租房子的錢出來,還要給我一點生孩子所需的貼補費用,古裏兄說都給都給,一點不會少算,草藥郎中也擠身過來,朝古裏兄討出診費,駱家主人立即對郎中翻起白眼:你是我替他們叫來的醫生,接產結束,我會向他們討你的出診費的,郎中說,不能直接給我嗎,主人說,直接給你,會說不清楚的,多給少給,誰也不知道,須先過了我的手,事情就清楚了。古裏兄急著催主人給產房添燈,主人家便差人去村裏小店買油,結果時間晚了,店已打烊,要買的燈油沒弄到手,洪梨房裏仍舊隻有一盞燈照著。有一盞燈照著。有一盞燈在床頭、在床四周照著。這還不夠?有燈在洪梨身邊吱吱燃燒、發光,火苗像一段段絲從燈的尖頭為懷孕姑娘抽出光明,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在小小山村之中——就是村名聽來覺得不太吉利——同樣也充滿了人間溫情,而且當任何一個住慣城市的人靠近這種山村小油燈坐著的時候,都會對燈生出莫名的親切感,看燈上一束活動火苗不知疲倦向暗空裏升騰,城裏人更會對燈懷有敬畏之心。古裏兄也感覺出了油燈在房內的作用,但他的感受與一般人不一樣,靠這種鬼小燈製造光亮,其效果極其有限,但若是用它來驅趕嚇跑老鼠,效果倒是非凡,因為自從天黑,坐進“產房”以來,他還沒在隻有微弱燈火照射的屋裏發現有老鼠蹤跡,這要比花家大宅院好,花家到夜晚用的都是大亮度的電燈,而且有的地方整夜不滅燈,照得亮如白晝,在如此強的燈光照耀下,每個房間角落都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在花家,夜裏經常能夠見到老鼠在人麵前躥跳而過。燈的光小了,作用也變了。什麽?燈變了。草藥郎中。什麽?醫生變了,或者是醫術差,或者是真正的醫生沒找到,這才使醫生原有的作用發生了變化,要麽就在接產前多多向上蒼請求保佑,郎中醫術不行,就願洪梨能夠順產,順順噹噹把孩子生出來。什麽?什麽“什麽”?這孩子出生以後的姓定了沒有。非“花”即“洪”。名兒呢。羽毛?哈哈哈。到底用不用這名兒。又是一陣大笑。哎,有點奇怪了,表妹,表哥,有點奇怪了,表妹,表哥,這屋子雖然不通風,有味,但地方很大,隻有一扇供人進出的門和一個安在高牆上的窗洞,卻沒有見到半隻老鼠在四周走動,這有點怪了,不過在白天那會兒,在院子裏曾見著一隻貓蹲著,沒老鼠,還準備一隻貓幹嗎,習慣,這是此地山民的生活習慣,他們養貓是一個習慣,哎。古裏兄轉身看了看郎中,見他正毫無表情聽自己跟表妹說話。古裏兄問郎中,病人生產的時間快到了沒有,草藥郎中跟之前的表現一樣,還是麵無表情站在那兒。我在前麵曾非常忘情地說到:要為某某事情鼓掌叫好。什麽?鼓掌叫好。現在不是剛才,現在是“後麵”,不是“前麵書中”這一過時的概念,已經不是了。但後麵的事,就是接下來草藥郎中要做的事,想起來實在是有點可怕,有點恐怖。臉無表情。在屋裏的人應該被他的臉龐所吸引,被他不太懂醫術的臉所嚇倒。這沒錯。在接產前多注意一下接產醫生的臉部表情,多聽聽他對接產的看法,甚至多留意一下他呆板僵硬的肢體,對病員及家人有百益而無一害。比較平整。什麽?我是說草藥郎中此時的表現顯得比較平整,像一塊正方形的物體。像某塊方形物體突然從天上跌落下來,哐啷一聲擺在了我們麵前,而且不多不少,正好是正方形物體應該有的幾個動作模式。落點也好,著地以後對我們擺出的姿式也好。總之是好樣的,總之是事情就要來了。用身體正麵對著有病人躺著的床鋪。想揮擊一下右手,又停了,嫌右手力量不夠,左手臂剛動了動、擺了擺、搖晃了幾下,停了,想想還是右手有點力量……舉起右手臂用盡全力朝下方,也就是朝屋裏被油燈照到一絲亮光的黑色地麵揮劈下去。擊中了。好像是有什麽東西被草藥郎中的手擊中了,被打中的那件東西正慢慢倒下,慢慢往屋內黑土地裏鑽進去。東西是無形的,它的倒臥和它的向地底下鑽逃——這些晃動的物體跟其外表形象一樣,都是缺乏可供我們眼球反映的真實內容的。開始。草藥郎中在用自己手臂擊倒一樣東西以後,朝人說了句:開始。開始?屋裏人都掉轉頭來問。開始,真的開始了,郎中隨即改動一下:我是說,接產可以開始了,可以先做些準備工作。哎,油燈都在這屋裏點了半天了,準備工作早就開始了。哎,你這個主人家的——古裏兄聽駱家人說“點燈是為接產做準備”這句話,心裏反感——不能講這種沒理的話呀,現在天黑已有好長時間,滿屋人怎能沒個燈火照著?主要是因為草藥郎中話不多,郎中隻是用沉默,或是用少講話來對付眼前情況,又是因為他是這兒唯一能處理病人病況的一個人,所以他沉默,他話不多,別人隻能保持沉默,學著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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