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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非另起一行,緊接上頁末句)古裏兄親自跑進庫房查看,發現平日堆豆子的角落不僅豆子沒了,連豆子的味也快聞不著了。要收購豆子了,洪梨提議,這次收豆子就去她老家,那兒豆子好,又都是熟人,豆價也便於談。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洪梨表妹是個很傳統的山村女人,她傻,傻就傻在傳統上,幾顆死豆子哪裏不能買,不出城,不上街,向人傳個話兒,豆子就能被人用麻袋裝了,運進院子裏來,非要到有熟人的地方去買豆子……這樣的女人不會入黑道的,就是全身畫滿了青虎也無入黑道的可能。花尚和居然聽從了洪梨的意見,叫古裏兄安排幾個人,自己帶了司機、洪梨,開車進山村收豆子去了。一路上黑色的美國福特轎車在收豆馬車前麵慢悠悠行駛,多輛馬車在後麵急趕,趕車人和牲口都累得滿身流汗。遇到山路崎嶇難行,洪梨便下車來,坐到後座上,由司機開車,路況稍有好轉,洪梨就急著叫司機停車,然後換座兒,自己上去開一段。這樣停車換人弄了無數次,沒人反對,隻樂了洪梨一個。可就是這麽瞎處理,也沒耽誤趕路時間,因為後麵的馬車離汽車還遠著呢,從車的後窗望馬車,有時連影兒都沒半點。在車裏花尚和與司機發現洪梨身上多帶了一樣東西,後來知道是多帶了一把刀,洪梨對兩人說,山村裏麵人野蠻,用刀的時候多,帶刀防出事。那你還帶我們進山村來買豆兒?(洪梨此時正好不開車,坐在後座上,跟少爺同一個座位)。你這個瘋丫頭,村裏人野成這樣,我們還去幹什麽。不怕,不怕,莫用怕的,遇事了,拿把刀出來,在人鼻子底下晃晃就成,一般不會用上的,還有一法可治村裏的凶人,遇到事,不亮刀,隻在凶人跟前點燃一炷香,掉頭朝身後喊幾聲,再朝香拜一回,拜幾回就夠,那凶漢如仍不肯歇手退去,那就再轉身朝後麵喊,再朝香拜,一般喊一回就能將凶人哄走,一般都是這樣。沒聽說過。在前麵開車的司機也跟著少爺說:沒聽說過,沒聽人說起過。他們幹嗎,幹嗎呢?洪梨收起刀子,回答花尚和:山村裏的人做事好笑,人也好哄,笨。你朝身子後麵喊什麽。“喊自家祖宗的靈魂過來,山裏人最怕死人的那件東西。”光是喊就行了。“光喊不行,還得轉身去拜香,他們對香是很敬的,一炷香的錢可以買好幾斤豆子,貴。”“可這也不成個事兒嗬,沒聽說過,更沒見到過。”不好說洪梨表妹講的不是真的,香的力量能勝過鋼刀,這事兒反比城裏做得文明,刀尖紮過來,頂著胸口,燃香,燃香,以此來解人危難,前幾年從城裏出擊、又從城裏逃走的政府軍隊,若也照著此方法燃燒幾炷香,興許遊擊隊就真散夥了,多狗這幫人都是從山裏來的,他們應該懂軍隊燃香的道理……可這事兒不管洪梨怎麽說怎麽解釋,它總沒法成為一件正常的事情。汽車開到山道一個轉彎處,洪梨忽然伸手向前拍了司機一下肩膀,說叫停車。然後她推開車門,鑽出汽車,又招呼花尚和與司機下車。花尚和低頭鑽出汽車,並朝四麵打量一番,可沒有說什麽話。司機下車第一句話問這是什麽地方,幹嗎不前不後把汽車停在此處。洪梨顯得有點振奮,腳上布鞋踩在山道上,聲音啪啪啪特別幹脆,“這兒是咱們莊子的入口處,再往裏開,會見路旁堆著一堆亂石頭,繞過石堆兒便有人家了。當年有一股山匪曾在咱莊裏與遠道來的城裏兵打過仗,那些亂石塊是山匪用來阻擋城裏兵進莊的,山匪中有許多人就是身體趴在石堆裏向進莊的兵開槍,仗結束後,莊裏幾個有膽量的爬近石堆一看,發現裏麵躺了好多兵的屍體,山匪卻沒死幾個。”“怎麽會呢,兵死了許多,匪徒卻死得少。”花尚和從小就知道城裏軍隊的厲害,他聽我跟他講起過這事兒,在我逝世以後,簡氏也常將軍隊進山剿匪的故事說予他聽,簡氏說這類事情時,一邊照實敘述,一邊在心裏念叨著我,所以她說話的聲調會像高人彈琴那樣好聽。“怎麽不會呢,”洪梨仰起臉朝旁邊的花尚和望著,“會的,山匪們趴在石縫間向道上的兵開槍,等不少兵衝進來了,留下抵抗的山匪便引燃預先埋在附近的炸藥,凡是能跑出去的土匪都跑出去了,隻有幾個土匪沒跑掉,他們與進來的城裏兵……等炸藥炸響,他們便和許多兵同歸於盡,一起死在石頭縫裏,怎麽不會,會的。”司機不管戰爭,他隻注意停車的地方是個怎樣的所在,這時他發話了:“車停在此處會很不方便的,這兒道太窄,前麵或後麵若是來輛什麽車子,雙方都過不去,會堵死路的。”“在咱莊進出的盡是些手推木板車,連馬車也很少見,就是這輛汽車停在了道中間也不會礙著別人。我們等後麵馬車到了,再進莊子。”幾輛空馬車跑得也快,我們見路上有了馬車的影子,便鑽進了小車。汽車緩緩向前行駛,果然一轉彎,就見到了一個由大大小小不等的好幾堆山石碼成的亂石灘,石頭堆放在路兩邊,汽車駛近石堆,洪梨指給我們看,說石縫中的深墨顏色是炸藥炸響後留下的,樣子很焦,和鍋子底差不多……汽車上下顛了幾下,這會兒的洪梨早就忘了要跟司機搶開汽車,搶著跳上前座去捏方向盤了。洪梨說的,過了亂石灘便能見著人家,現在正有一戶人家出現在不遠處的道路旁,可這是怎樣的一戶家庭嗬,從我們坐的車裏望過去,那房子全身各處都顯得蓬蓬鬆鬆、亂糟糟,像是全身長滿了鳥的羽毛,隻有靠路邊的房門,看上去還讓人覺得是塊有點硬度的物體,上麵沒長出鳥獸羽毛來。等汽車駛過了進莊以來見到的第一戶人家的房子,路麵就變得更加淩亂不堪,汽車行駛的速度也變得越來越緩慢。對於山村生活的窮困,花尚和雖然覺得有些慘不忍睹,但他坐在車裏仍頻頻回頭,隔著汽車後窗遠眺即將退出自己視野的那座窮苦山民的羽毛房舍。汽車越開越慢,到後來,連跟在汽車後麵跑的馬車都停下腳步,等著黑色轎車向前移動。洪梨見此情景,跟司機商量,兩人討論的結果還沒出來,洪梨已從座位上走了下去。幾輛馬車中的一輛從後麵車隊中脫穎而出,超過停著的轎車,接著其餘馬車在車夫的吆喝聲中一輛輛從汽車旁邊行過。這時花尚和卻看到洪梨正相當自然地坐在最後一輛馬車的車夫身旁,她一邊揮手示意司機開車跟上,一邊轉身跟車夫爭奪驅車的那根鞭子,試圖從旁協助車夫控製牲口。汽車越往莊裏開,在路旁出現的羽毛房子就越多,花尚和與司機對此現象頗感到奇怪,他們不知道山村人家是用何等樣建築材料,建造出這批外形怪異的房屋來的,想問問知情者洪梨,可這會兒豆腐女正坐在前麵那輛馬車上,透過車窗可以看到,她此時不光正在與趕車人說著什麽俏皮話,還不時同許多從羽毛房子裏跑出來看熱鬧的村民打招呼,這兒的村民可都是洪梨表妹以往的熟人。從山民們瞠目結舌、屏息不語的表情來看,他們對於一輛美國造的黑色轎車能出現在山莊土道上是大大感到震驚和意外了,山民之中有許多人就連燃燒汽油的汽車到底長得什麽樣也不清楚,這與城裏人不理解好端端的房屋怎會周身鑽出細毛來是一樣的。馬車停住,緊跟其後的黑色汽車也隻好跟著剎車。幾個趕車的師傅跳下車都不約而同聚到了一塊,他們話倒是沒說幾句,卻一個個手裏都提著煙杆菸袋,準備花上一段時間抽幾口煙。嘿,出來收購豆子,老闆沒動靜,受僱於老闆的幾個苦力卻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知道要去接什麽活兒,但不管是在城裏,還是出了城,來到這山林野地,絕無夥計搶了主子的先的道理……花尚和剛要下車去朝那幫人發一通火,忽然想到得同洪梨商議商議,因為此次出行,本來就是順了她的意思來辦的。這時洪梨從自家屋裏走出來,回到少爺汽車旁。剛才她一下馬車,便趕緊跑回自己家中,家中好久無人居住,掛在門上的鐵鎖被日曬雨淋,上麵結著的鏽色早由棕黃色變成了棕黑色,鎖沒法打開,洪梨揀了塊山石將鎖砸斷,所以耽擱了時間。花尚和見到豆腐女就問:咋辦?什麽咋辦?現在我們應做些什麽?過了今晚,明兒早上再找村民去辦貨。那幫車夫呢,你瞧他們現在這副空閑樣子,都聚在一起吸上煙了。少爺,反正今天時間已晚,甭管那幫趕車人做什麽去,明兒辦齊了貨,叫他們賣力趕車回城就行。他們今晚住哪兒?住在自己趕來的馬車上,用草什麽的把身子一裹,就能過一夜。洪梨叫來的村民有好幾個,他們七捆八紮,給那幾個趕車人帶來了不少夜裏裹身體取暖的草,到後來花尚和才從洪梨表妹口中得知,這種草被攪拌在粘性極強的山泥中,可以用來糊房子外牆,這種草吸熱功能不錯,在寒冬能使室內長時間保溫,隻需白天有陽光照著。隻是草容易腐爛,又易吸附大量空氣中的灰塵,所以外牆上糊蓋著此類草攪泥建築材料的房子,沒幾年就得往牆上糊新泥新草,在重糊之前,須將老泥鏟去,去舊糊新,剛糊成或糊了才幾個月的房子,其外表就像長了茂密的鳥羽毛一樣。現在回過頭來想想,進莊子被見到的第一戶人家,和後來在莊子裏陸續於道兩旁出現的那些住戶……他們都是山裏的勤勞人,糊牆糊得勤,這些山民做事勤快,且講究實效。可以為住戶取來溫暖的草,即使中間粘滿飛塵,外貌蓬蓬鬆鬆,知道內情後,人們也會覺得它們美艷無比,這些草甚至要勝過有些鳥身上的五彩繽紛、絢麗奪目的羽毛。大夥過夜的事被洪梨和莊裏人一一安置妥當。花尚和與司機睡在洪梨家舊房裏,洪梨跟自己親戚睡在別處。隔天一早,豆子收齊了,這隊人馬便馬不停蹄直往城裏趕,像約好了似的,等黑色小車駛近花家院子,管家古裏兄正好領著兩三個人在門口迎接,他見汽車朝院門口駛來,嘴裏便輕聲說:“順,順,我原以為聽傻丫頭會出點事……”旁邊一個夥計說:“少爺的車離我們還有一段路,管家你說給誰聽呢。”“順,順。”“聽不見的。”古裏兄盼著表妹洪梨跟少爺一起回來,更盼著通過此次收豆子,洪梨能給花家人留下好印象,正像他口中說的,能“順”。洪梨在汽車拐彎進入院門時,已忘了司機曾答應過,要讓她親手駕車開進院門。現在就是想起來也已經晚了。在這以後的第三天,也可能不是第三天,是第四或第五天,花尚和抓了個機會問起洪梨那天夜晚在山裏是同哪個親戚合床睡的?跟我的遠房親戚,父母死後,那遠房親戚很照顧我,還是他們給表哥出的主意,叫我跟著進城裏來,替少爺家做豆腐。洪梨回答過花尚和的提問,身體靠在一棵樹上等了一會兒,見花尚和不再問話,就一個人走了。花尚和覺得自己嘴巴裏很苦,這股苦澀滋味之中又帶了點醬油的滋味,這滋味正從舌頭片底下向口腔內各處翻湧出來,花尚和此時覺著自己失去了做許多事情的理由。就這麽一個遠房親戚,也說不上一點更具體、更實在、更直接的道理。就這麽一下子,突然來到的一下子,沒了,有點變化。像透了,那股醬油味。鳥的羽毛,還有院中籠舍裏關著養著的猴子,像透了,簡直是從一個模具中倒出來的,一模一樣,那股從山裏帶回來的味道。什麽東西,不能不去聞、不去品、不去想嗬。可關鍵是,不跟、不跟……跟誰了,你把自己全身都摸摸清楚,究竟是誰跟誰了,一語不發,坐在汽車裏聞山裏人的體味,隔著汽車窗玻璃看長羽毛的房屋,在房子裏住著的可都是平日生活在山區的勤快人,親戚就親戚,直接點,還硬把人家說成是遠房親戚,連說這話時所用掉、所銷耗掉的力量也不怎麽多,是真正的醬油味無疑了。“抽個空兒,我要吻一下洪梨的臉,就吻她一下,親一親豆腐女、傻丫頭……不,她已經是女人了,親一下這個女人的麵龐。”花尚和想到這兒,又回頭看了一眼剛才洪梨將身體靠著的那棵樹,真巧,要是沒見到洪梨……她也是會往樹幹上靠上去的,那麽……花尚和想……花尚和想……自己也許會真的沒了做那事的充足理由。女人到了關鍵時刻,總需要去找一樣東西來支撐自己的生命的。傻丫頭身上有沒有好東西,就像每天她在豆腐房裏做出的豆腐?她的身子肯定是很好很不錯的一樣東西。但傻丫頭會因此流出血來的,如果她是平生第一次做的話。不知她是否患有“暈血症”,見血頭就昏,直不起頭來,走不動路。會不會,會不會呢?一般不會,天下隨便哪個女人一般不會染上這種毛病,特別是在因為做了那事而流血的時候。這點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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